不同于有人通行的玉响通,平常几乎没有人会转进绫栉小巷这条小径来。里面只有加纳裱褙店这一间商店,上门的客人也几乎趋近于无。到头来会出入这间店的,就只剩下店长环小姐认识的人。

  除此之外,绫栉小巷的巷口处,还有香烟铺的阿婆一边卖香烟一边监视,凭着好奇心走进来的人,全部都会被赶走。据说环小姐好像曾经出手帮助阿婆的祖先,为了报恩,后代子孙才会代代负责监视的工作。因为这样,所以我第一次在白天来访时才会突然被要求报上名字,之后更得知森岛的学长还被大声臭骂了一顿。

  哎,这种事情先摆一边,我之所以会滔滔不绝地解释这些事,其实只是想表达绫栉小巷平常只有环小姐认识的人才有办法进来而已。

  那一天,我也同样为了获得师傅的指导,于是在放学之后前往环小姐家。让我伤透脑筋的绫布,总算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做出了决定。等到文化季也手忙脚乱地结束后,我终于可以进行下一道手续,也就是制作浆糊。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平常应该不可能看到的光景。有个不曾见过的男人,从小巷里走了出来。这人的年纪比兵助先生稍微年长一点,大概不到三十五岁吧,有着细长的眼睛,以及刻意抓出造型的微长黑发;身上穿着品位出众的外套、衬衫和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虽然一点也不花俏,但第一印象却是相当引入注目。

  因为太过讶异,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凝视那个男人。结果对方可能是注意到我不太礼貌的视线,朝着我走了过来。我还在暗自惊慌的时候,男人先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我搭话。

  「你就是环的新徒弟吗?」

  「啊,嗯,是的……唔。」

  他的脸色十分普通,却有股让人忍不住掩鼻的酒臭。现在大白天的,这个人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我下意识地停止了呼吸。我的反应似乎被对方发现,只见他丝毫不愧疚地说道:「啊,酒臭味很重吗?真不好意思啊。」接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你就好好加油吧。」

  他轻轻拍了我的肩膀,随后一边朝着身后挥手一边离开。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我呆滞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既然香烟铺的阿婆放他进去,就表示他一定认识环小姐吧。

  「搞不好不是人类呢。」

  应该**不离十吧。肯定没错。我直觉地这么认为。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可能散发出这么浓重的酒味,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一直等到自己的内心和嗅觉全都冷静下来后,才像平常一样穿过加纳裱褙店的门帘。

  然后我立刻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这一次不是在心里大喊,而是直接叫了出来。

  「呜哇!酒味好重!」

  店里充满着酒精味,光凭这股味道,就足以让人酒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朝着店内望去,立刻发现矮桌被一群老面孔团团包围。身穿散落着银杏叶的紫色和服的环小姐,坐在她对面的人则是阿树。今天的阿树不像平常一样是轻松的打扮,而是穿着看似十分昂贵的西装。此外还有穿着制服的扬羽和樱汰。如果仅止如此,那么就和平常熟悉的风景没两样。但是矮桌四周滚落着大量酒瓶,而桌上也同样摆放着数量惊人的下酒菜。

  「欢迎你来啊,洸之介。」

  「呵呼嘻嘻!」

  接在店长环小姐之后说话的,是嘴里叼着洋葱圈的樱汰。阿树和扬羽也各自举起了手中的精雕玻璃杯。不必说,里面装的肯定是酒。姑且先不论阿树,扬羽可以喝酒吗?虽然外表年龄只有十几岁,不过毕竟是猫又嘛,一定早就超过二十岁了吧。我在心中唱着独脚戏。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酒瓶,走进了和室。然后随手捡起一个酒瓶看了看,立刻吓得瞪大眼睛。这是粉红香槟王吧?就是一瓶要价快两万日圆的高级香槟。因为妈妈曾经洋洋得意地带了一瓶回家,所以我有印象。其他还有红酒和威士忌,从洋酒、中国酒到日本酒等,各式各样的酒瓶到处滚来滚去,而且每一瓶看起来都不便宜。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高级酒?」

  「是阿树给的。」

  「阿树给的?」

  扬羽看了阿树一眼。而阿树正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我果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狸猫!」

  随后趴在矮桌上大声喊叫。

  「竟然连结婚诈欺都办不到……!」

  「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咦?他刚刚说什么?什么意思?结婚诈欺?)

  我正在疑惑时,发现我的状况的扬羽开始亲切地解说。

  「像我们这样混在人群当中生活的妖怪其实相当多,因为能够偷偷过日子的地方变少了嘛。于是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彻底化身成人类并开始工作。狸猫不是很擅长变身吗?所以一旦开始在人类世界当中生活,他们就把这一点活用在工作上,变身成人类赚钱。所有在人类当中生活的狸猫,都是超一流的诈欺师喔。」

  扬羽喝了一大口酒。从颜色和气味来看,杯子里装的应该是日本酒吧。

  「然后所有诈欺活动当中,最简单的就是结婚诈欺了。毕竟狸猫会变身啊,所以长相和身材全部都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不是吗?之后只要用花言巧语骗对方上钩就行了。」

  高姚的身材、结实的**,还有女性应该会喜欢的温柔顺眼的长相。要是这种人主动接近,女生们大概会开心得晕头转向。应该吧。不过我是男的,只会把他看成是喝太多的醉鬼。

  「所以,对狸猫来说,做到结婚诈欺是最理所当然的事了,可是那家伙却办不到啊。」

  「但是,那件事情和这些酒瓶有什么关系吗?」

  「讲白一点就是分手费啦。诈欺失败了。」

  「不是成功?」

  能够拿到这么多昂贵的酒,这样难道不算是诈欺成功吗?然而扬羽摇着头回答:

  「不是成功,因为那家伙被甩了啊。」

  「能和你交往,我真的很开心,感觉就像是作了美梦一样,谢谢你带给我美好的回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真的很感谢你,再见了——听说对方是这么对他说的。」

  樱汰面无表情地重现了分手时的光景。该怎么说呢,真的是非常和平的分手状况啊。

  「简单来讲,就是感受不到一个男人应有的魅力啦,所以才会被人擅自定位成回忆啊。」

  「呜哇啊啊!加奈小姐——!」

  阿树提高了音量大叫。环小姐立刻添满了另一杯酒,而阿树连眼泪都不擦,直接当成水一样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这边全部都是高级酒啊。那个加奈小姐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说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强人老板,所以买这点小东西肯定不痛不痒。阿树是在昨天晚上把东西拿来这里的,然后就一直都是那副模样。」

  「那不就是快要喝上一整天了吗?」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喝酒速度完全没变慢的两人。环小姐是边笑边喝,侧脸看起来和平常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人类吧。啊,对了,是狐狸来着。

  「昨天兵助也在,不过他早早就醉到不醒人事,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嗯哼。兵助喜欢喝酒,但是酒量很差呀。」

  所以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男人,一定也是酒会成员之一吧。而且酒臭味超重的。

  说出这件事之后,环小姐回答:「啊啊,那是乔治吧。」

  「鹫谷乔治。他是我认识多年的酒友,偶尔会过来玩一下。」

  环小姐认识多年的酒友,肯定不只是数十年,而是数百年前就认识的超级老朋友吧。我们对于时间的感觉应该是天差地远。

  「现在这样,也是经常发生的事。」

  「像阿树的抱怨,也都已经习惯了呢。每次被甩,他就会跑来这里喝闷酒啊。」

  一手拿着酒杯的环小姐和扬羽露出苦笑。看来真的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那个,大概是从多早以前开始的啊?」

  「我开始出入环小姐的店时,阿树就已经是这里的老面孔了。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幕末时期吧(注5:泛指西元一八五三年至一八六九年这段期间。)。那个时候还住在江户地区。对吧,环小姐?」

  「啊啊,真让人怀念呢。之前住在江户时,店铺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墙壁也很薄,每次阿树一开始抱怨,隔壁就会有人过来抗议声音太大了。」

  「话说江户地区,环小姐以前住在东京啊?」

  我还一直以为他们从以前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感到有点惊讶。

  「原本是呀。一直到昭和时期战争开打,大家为了空袭之类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就被疏散到这里来了。」

  当时都是多亏了佐伯家帮忙打点呢。环小姐相当怀念似地回顾着过去。

  「和阿树也是在江户认识的吗?」

  「是呀。大概是在享保饥荒(注6:享保十六至十七年(一七三一至一七三二年)发生的大饥荒,影响程度遍及西日本各地,有一万多人因饥荒饿死。)过了一阵子之后吧,我把完工的挂轴送到客人家里,然后在归途上碰到他。记得是个寒冷的晚上,路边还积着雪。」

  樱汰似乎跟我一样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只见他露出了充满好奇的表情,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环小姐诉说往事。

  「我从一间大宅院前走过时,突然听见了哀号声。然后又传来了某个东西倒地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只狸猫从门口冲了出来,那就是阿树。他当时正打算诱骗那间大宅院的女主人,结果不幸被男主人给发现了,对方好像拔出刀子准备砍人。结果阿树在惊吓之余不小心解除了变身,才趁着男主人一时疏忽的空档逃了出来。」

  「呜哇……」

  「嗯~阿树一直都没变呢。」

  不同于面露苦笑的我,樱汰冷静地说出感想。

  「在寒冬当中累垮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在回家路上顺便请他吃了路边摊的天妇罗。在那之后,阿树就开始三不五时出现在店里了。后来每次诈欺失败的时候就会过来,不知不觉当中就在这里待下来了。」

  「然后每次都这样狂喝闷酒。」

  扬羽用拇指指了指阿树。

  至于当事人阿树,虽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刚刚那段对话,但是他很明显地变得更加消沉,几乎是在半哭泣的状态下抱着酒瓶,反反复覆地不断抱怨下去。

  「为什么我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感情变得这么好,应该可以顺利进行才对,结果最后都是对方提出分手然后失败。连结婚诈欺都做不好,怎么有办法做到更困难的诈欺啊!」

  「都是因为你人太好了啦,所以最后就只能当个好人而已。你们去约会的时候,肯定只是稍微吃顿饭就结束了吧?」

  「因为她的工作很忙啊……」

  「你这么客气,只会让见面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吧?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被人忘记。」

  「呜!」阿树按着胸口,低下头去。被说中了吗?

  「另外,虽然约出来吃饭了,但是你也只是在闲聊或是报告近况而已吧?正常来讲,这时明明就是从对方身上骗钱的大好时机啊。比方说希望能帮忙还一点债务,或是想要独立开店但资金不足之类的,都是常见的诈欺手法啊。而你只是开开心心地吃完一顿饭就没事了吧?」

  「我每次都在想这次一定要说、这次一定要说,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钱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不是吗?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像很对不起她,最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要是会觉得对不起诈欺对象,那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诈骗成功的啦。女方就是注意到你这种拖拖拉拉、优柔寡断又不能令人依靠的地方,所以她们才会觉得将来不可能跟这个人有好结果,才会把你甩掉的!」

  扬羽刀刀见骨地猛烈指责,让阿树的背弯得更厉害了,连半句话都不敢吭。

  「阿树就是那个吧,丢人现眼的风流男。」

  「用现代的话来说,应该是令人感到遗憾的残念系帅哥喔,樱汰。」

  「嗯哼,原来如此。真是上了一课。」

  「呜哇啊啊啊啊!」

  阿树开始放声大哭。只不过我也觉得扬羽他们的形容相当正确。

  阿树似乎有点鼻塞,不断吸着鼻子。那个模样看起来实在非常没用,糟蹋了那张帅气的脸。这么一来,就算是持续百年的恋情也会瞬间冻结啊。

  这时,一直默默观望这一切的环小姐张开了口,发出锐利的声音。

  「——那么,阿树。」

  环小姐把手放在矮桌上撑住脸,仿佛要把人看穿似地凝视着阿树,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这次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抱怨而已吧?」

  环小姐的责问,让阿树的肩膀剧烈一震。

  「以往就算会带酒过来,也都只是顺手带来的等级而已吧?这次拿了这么多过来,差不多可以交代一下理由了喔!」

  环小姐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容完全没变。明明是这么灿烂美丽的笑容,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淡淡凉意。想要撒谎或骗人,再等一千年吧!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这句话。

  正面对着这个笑容的阿树,脸色瞬间刷白,眼睛不断左右游移。

  「那个……呃……就是……」

  「快说。」

  「是。」

  立刻对环小姐的笑容压力举白旗投降的阿树,连忙端正坐好,挺起腰杆。

  阿树真是超弱的。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正在交往的对象……」

  阿树以认真严肃的表情,做出不得了的告白。

  「是劈腿、是劈腿!」

  「区区阿树竟敢这么嚣张啊。」

  樱汰和扬羽躲在一旁交头接耳。阿树完全不理他们,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开了一家贩买古董和服和小饰品的公司。最近,那间店铺兼住家的房子里好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怪事。」

  「不可思议的怪事?」

  阿树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好像就会听见奇怪的鸟叫声。但是那附近没有人养鸟,而且听起来也不像是一般麻雀或乌鸦的声音,似乎有种悲痛的感觉。仔细听过之后发现,声音是从她家院子里的仓库中传出来的。」

  「仓库?」

  「对。那个人的家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旧式建筑,仓库里好像也收藏了一大堆古董和美术品。所以她怀疑那声音的真面目是不是仓库里的某个古物收藏,或是什么受到诅咒的东西。而且最近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让她非常烦恼。我听到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想起环小姐,然后我告诉她自己认识一个对这方面相当熟悉的人,她就叫我务必介绍给她认识……」

  阿树顿了一顿,当场用力低下头去。

  「拜托你了,环小姐!请跟我一起去那个人的店里确认吧!」

  环小姐看似提不起劲似地摇晃着手里的精雕玻璃杯。

  然后叹了一口气。

  「哎,毕竟酒也喝了嘛……」

  阿树看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跟你去也行。」

  「真的吗?」

  阿树的脸瞬间绽放光采。

  这灿烂的表情才出现没多久,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太开心的表情。然后阿树一个转身看向我,说道:

  「洸之介!你愿意一起来吗?」

  「咦?我吗?为什么?」

  「你是环小姐的徒弟吧?而且那间仓库里,好像收藏了大量的挂轴,应该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吧,怎么样?」

  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帮忙搬运整理仓库杂物的跑腿小弟而已吧?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阿树似乎会错了意,举起一瓶尚未开瓶的酒。

  「我这里还有!就给你吧!」

  「我还未成年!」

  「啊啊,也对。现在的法律真的很麻烦呢。那么,嗯,给你现金怎么样?」

  阿树从西装的内口袋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得吓人的纸钞。

  「啊,这样会不会太少?」

  「这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好吗!啊啊,真是的!知道了啦,我去就是了!你快点收起来!」

  我连忙把阿树递过来的钞票推了回去。

  (哎哎哎,这人到底在干什么啊!难道没有半点常识吗?)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叠钞票的厚度来看,这个人做为一名诈欺师,应该是非常成功吧?但是当时我的全副心力都放在把钱推回去上面,根本没有余力注意这件事。

  「嗯哼,这次的新产品马马虎虎而已。」

  环小姐有点不满地低声说道。手里拿着今年秋天的新商品,沙丁鱼起司汉堡。

  我一直以为环小姐只要是汉堡,任何口味都好,不过由此看来,她还是有个人喜好的。倒是沙丁鱼和汉堡,这两个东西再怎么想也搭配不起来啊。竟然敢放在店里贩卖,真是一间胆识过人的公司啊,勇于挑战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和环小姐的所在地,并不是那家我平常购买进贡品给师傅、距离车站最近的速食店,而是距离有三站之远的另一家分店。今天,阿树和他女友约好见面,而地点就是指定了这个车站。

  尽管皱着眉头,环小姐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光了沙丁鱼起司汉堡。她那堂而皇之的姿态,以及身上带有鲜艳红叶花纹的橘色和服,和店内喧闹的气氛非常不搭调,十分引人注目。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感受到周围不断传来某种针刺般的好奇视线,连坐在旁边的我都感到不太舒服。但是当事人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早就习惯了,又或者是彻底无视,总之还是开心地捏起了薯条。

  「洸之介,你不吃吗?再不快一点,就要没时间了唷。」

  「啊啊,好的。」

  我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照烧汉堡送进嘴里。果然没错,对环小姐来说,这种仿佛无孔不入的视线,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论何时何地,环小姐总是非常冷静,从来不曾惊慌失措。

  之前陪阿树一起喝闷酒的时候也是如此。

  明明喝了一整天,但不管是脸色、脚步,还是言词,全都和平常一样。不仅如此,当阿树抱怨完之后,环小姐还立刻站了起来,说:「那么,反正徒弟也来了,就来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叫住了正要前往工作室的环小姐。

  「这样没问题吗?」

  「怎样没问题?」

  「什么怎样……你不是喝了一整天了吗?这种状况下,还有办法开始作业吗?」

  结果环小姐愣了一下,随后露出苦笑,平静地回答:

  「那点酒,根本不算是喝多了啊。」

  作业台上,放着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看似浆糊原料的白色粉末。

  用带子固定好和服袖子的环小姐,高声解说起来。

  「浆糊用的是小麦麸浆糊(注7:亦称小麦淀粉浆糊。)。」

  「麸?麸就是那个麸吗?常常用来加进汤里的那个?」

  「你说的是烤麸。我们今天要用的东西,是在制造烤麸的过程当中会形成、通常会丢弃不用的部分。材料是面粉、盐和水。」

  「只需要这些就行了?」

  我真的大吃一惊。因为我一直以为这是裱褙用的浆糊,所以一定是需要混入各种材料、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才能完成的复杂物品。然而材料只需要三种,而且还是每个普通家庭都会有的东西。有种与其说是出乎意料,更像是全身虚脱的感觉。

  至于做法,首先,先在面粉里加入少量的盐和水,仔细搅拌搓揉。然后用布包住面粉团,在水中搓洗,将可溶解和不可溶解的部分分开。

  「不能溶解的部分叫做麸素,就是制作麸的原料。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glu……glu、glud、不对,是glut什么的……」

  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是面筋「gluten」(注8:谷蛋白黏胶质,亦称面筋或麸质。)。环小姐似乎对于横书文字、片假名还有外来语非常不拿手,不过汉堡的名字倒是可以过目不忘。

  「把这个拿去蒸或烤,就能做出麸了。现在这个时代比较方便,可以加进防腐剂,或是购买其他更容易使用的浆糊,不过我还是利用古法制作浆糊。比较习惯,而且更有成就感。」

  环小姐把去除面筋之后的液体移入锅子里。顺带一提,留在液体当中的东西似乎是淀粉。接着再拿到隔壁房间的瓦斯炉上加热。

  「之后就要一边小心不让温度升得太高,一边慢慢熬煮。这段期间,必须不断地搅拌,绝对不可以停下手。」

  我用交给我的木棒,不断搅动锅子里的东西。久而久之,我有种在制作料理,而非制作浆糊的感觉。原本装在锅子里的清淡白色液体,可能是因为水分蒸发的关系,开始有种黏稠感。

  「感觉好像挺好吃的。」

  冷却凝固之后,看起来就像甜点一样,和果冻、杏仁豆腐属于同一领域。

  由于是在晚餐前,肚子有点饿的关系,我忍不住这么说。而环小姐则是苦笑着回答。

  「哎,是可以吃没错啦。」

  「咦?这可以吃吗?」

  「可以啊。毕竟原料是面粉、水和盐巴嘛。」

  「啊,说的也是。」

  「像剪舌麻雀这个故事,不也是因为舔了浆糊才被剪掉舌头吗?」

  「这倒是。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那一点很奇怪。以为连浆糊都吃,麻雀还真是惊人的杂食性动物啊。不过既然原料是面粉,搞不好其实很好吃也说不定。话说回来,这个要煮多久呢?」

  「多久啊……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吧。」

  「需要这么久?」

  「嘿,眼睛别离开锅子。」

  尽管环小姐已经提醒过,但是我的火力调整还是出了问题。相信应该是环小姐离开房间,导致我一时松懈下来的关系。独自一人搅拌锅子,一不小心就发起呆来,没注意到锅子里的变化。等到环小姐回来发现异状,连忙关火,已经于事无补了。才过了几十分钟,我第一次制作浆糊的体验便宣告失败,我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

  「第一次都是这样。必须不断地练习,才会慢慢习惯。至于最后完成的浆糊,有时候会直接使用,不过有时也会根据托裱方式的不同,刻意选用腐坏的东西。」

  「腐坏的?故意让浆糊腐坏吗?」

  「没错。因为刚做好的浆糊,黏性有点太黏了。而腐坏的浆糊则是这个样子。」

  环小姐拿出一个小小的壶,其间隔掌握之准确,简直就像是料理节目一样。**前、**后,Before and after。只不过**前的范本被我做坏了。

  我试着捏起里面的浆糊,感觉黏性比普通浆糊低,有点干干的。

  「不管是这种老浆糊还是刚做好的新浆糊,使用时都必须用水稀释。」

  「这种干巴巴的感觉,真的黏得住吗?」

  「黏得住呀。不过浆糊的黏着力也不能太强。就算黏住了,之后若是没办法在不伤害画心的状态下剥除,那也是不行的。」

  「不是正好相反?」

  如果随便就能剥下来的话就糟了吧。要是挂轴还挂在墙上的时候浆糊剥落,最后害得画心破掉的话,可就麻烦大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是环小姐刚刚的回答却是正好相反。

  「要是剥不下来,等到将来重新裱褙的时候不就头痛了吗?如果是这种浆糊,只要用水溶解就能迅速剥除了。」

  「所谓将来,到底是指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必须依照挂轴的状态而定……不过大概是一百年,或是更久之后吧。」

  这数字实在太偏离常理,让我哑口无言,脑袋一阵晕眩。

  如果是普通人类——环小姐他们当然另当别论——过了一百年之后肯定不在人世了。在那之后的事情,普通人是不会去考虑的。只要现在漂漂亮亮、能够挂起来装饰不就够了吗?这才是普通的做法吧?

  然而对裱褙师来说,这样并不普通。说的也是,如果不是凭着这种做法,一、两百年前,不,甚至更久以前的画作,根本不可能保存至今。

  「竟然要考虑到这么久远的事……怎么说呢,感觉好厉害、好深奥啊。」

  环小姐为我试做了托裱用浓度的浆糊,但是不出所料,不管是外表还是触感,都稀薄到让人忍不住担心黏不黏得住。而浆糊的浓度,也会因为使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所不同,而且还必须根据使用时的房间温度和湿度做出细微的调整。

  「这也是必须多做几次,才有办法慢慢掌握到感觉。」

  简单来说,这个工作最需要的,一是经验,二还是经验。无论如何,我已经亲身体会到经验挂帅这件事了。甚至忍不住暗想虽然是机缘巧合,但我这种外行人真的可以涉足这个世界吗?

  「哎,能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也算是很厉害的了。」

  「你在说什么?」

  吃完汉堡的环小姐反问,我瞬间回过神来,感觉刚才意识似乎飘到遥远的远方去了。看到环小姐一脸讶异地近距离盯着我看,我连忙开口解释道「没什么」,还有「脸太近了」。

  认识好几个月,我早就看惯了环小姐的脸。不过靠得这么近,难免还是会小鹿乱撞。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男生,当一个年轻——虽然只有外表——貌美的女性如此逼近,相信任何人都会心跳加速的。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看画面,发现收件夹有一封新讯息。寄件人是阿树。

  「阿树传讯息来了,他们马上就到。」

  「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环小姐以熟稔的动作整理好餐盘,仍然丝毫不在意众人目光,走出店外。

  「环小姐!洸之介!」

  我们正准备朝着车站前进,这时突然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看见了不断挥着手的阿树。不同于之前的西装笔挺,他今天的打扮相当轻松。

  「太好了。我们也是刚到。」

  他笑嘻嘻的表情和平常一模一样,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女朋友,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和纤细高挑的阿树相反,那个人是个左右幅度宽大,说得更明白一点,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欧巴桑,身上穿着看似要价不菲的蓝色和服,手上戴着镶有斗大宝石的戒指,脸上化着超级夸张的浓妆,看起来就像是图画里出现的暴发户太太。和阿树站在一起时,与其说是恋人,其实更有长得不太像的母子的感觉。就算是诈骗对象,这个对象会不会也选得有点糟糕啊,阿树?我在心中默默地吐嘈。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结实小姐。这边这位是裱褙师加纳环小姐,然后旁边是加纳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介绍完毕后,环小姐优雅地行了一礼,我也赶紧跟着鞠躬。

  「初次见面,我是木内结实。这次非常感谢两位愿意光临寒舍,还请多多指教了。」

  这位太太微笑了一下。

  「这么年轻就成为裱褙师,实在太厉害了。而且还把和服穿得这么整齐美观,真让人开心。啊,我是经营和服店的。除了新品之外,也有贩卖古董和服。希望两位务必前来本店逛逛呢。呵呵,小姐长得这么可爱,肯定任何和服都很适合你。」

  然后她接连看向我和环小姐,开口说道:

  「真是一对可爱的情侣呢。看起来非常登对。对吧?筱宫?」

  结实小姐交头接耳似地低声说完,便抱住了阿树的手臂。顺带一提,筱宫是阿树的假姓。

  从旁人眼中看来,我和环小姐像是情侣吗?和结实小姐与阿树相比,我们的年龄可能更相配一点没错,不过应该顶多只到姐弟或亲戚之类的关系吧?我觉得。

  「筱宫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结实小姐撒娇似地靠在阿树身上。结果阿树脸上的表情立刻出现明显的变化,又是苍白又是发青,忙碌异常,额头上也冒出了大量冷汗。再怎么说,用这种态度对待恋人,实在失礼到家。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若是演技不够到位,马上就会被人拆穿了啊。看到他做为一个诈欺师却表现出如此诚实的反应,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捏一把冷汗,开始担心起来。

  「没有啦,那个,环小姐和洸之介是师徒,并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就算现在不是,不过将来可就难说了不是吗?对吧?」

  结实小姐不再追问狼狈不堪的阿树,反而转过来征求我和环小姐的同意。真的这么想撮合我们吗?看来结实小姐似乎有着爱管闲事的欧巴桑体质。

  因为实在很难回答,我只好笑着蒙混过去。虽然环小姐的确是个超级大美人没错,但实际上是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啊。就算天地倒转过来,那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对吧,环小姐?我试着观察她的反应,发现她那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扬起,隐含着笑容。

  (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她对着紧紧黏在一起的两人说道:

  「是啊。将来的事情的确很难说。」

  不仅如此,环小姐还靠到我的身边来,握住了我的手。

  如果只看外表,她那羞答答地低着头的样子,的确是恋爱中的少女才有的表现。我不自觉地,真的不自觉地,心脏顿时猛然跳了起来。

  知道环小姐真实身分的阿树,看起来似乎是当场停止思考,身体也瞬间僵硬,动弹不得,脸上也维持着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的表情。不不不不不,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环小姐!尽管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也无法传进环小姐耳中。

  「哎呀呀,这可真是。」

  只有毫不知情的结实小姐开心地用手摸着脸颊,发出感叹的声音。

  「说的也对。师徒相恋,还真是浪漫呢。真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这件事,总之我们先到店里去吧。筱宫,你还要僵硬到什么时候?」

  「洸之介也别这么僵硬了。来,我们走吧。」

  我们就像是被两位兴高采烈的女性拖着走似的,朝着结实小姐的店铺前进。

  结实小姐的店——木内和服店,位在距离车站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据说是一间当地著名的老店。创业时期是在江户时代,历史的确相当悠久。

  「这原本是我丈夫的店,是间传统的和服店。不过最近穿和服的人不多,而且客人也被附近的大型商场抢走,有段时间一直都是赤字经营啊。」

  店里的生意持续恶化,随后又发生了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件。

  结实小姐的丈夫突然去世了,结果变成结实小姐必须背负起这家店铺的一切。

  「说真的,那个时候孩子们都还小……当时我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佛庇佑。只能看着招牌,无计可施。」

  尽管每天以泪洗面,客人依旧不会上门,营业赤字也不会因此改善。既然如此,结实小姐为了守住老店的招牌,下了一个庞大的赌注。

  那就是在网路上贩卖和服。原本就很喜欢和服、特别是古董和服的结实小姐,在店里出现危机之前就有搜集中古和服的兴趣。她透过这些管道,搜集了许多珍奇罕见的和服,并开始在网路上贩卖。而这个做法正好中了大奖,结实小姐成功重振了店里的经营状况。

  「要同时兼顾生意和教养孩子真的很困难,但我只是一个劲地工作。」

  最后孩子们终于长大独立,一起生活的婆婆也随后过世。店里也可以完全交给职员经营后,结实小姐终于从忙碌当中获得解放,然而这时猛然来袭的感觉并不是安心,而是孤独感。那可能就是所谓的身心俱疲症候群吧。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孤单一人?——就在她心中充满着这种寂寥感的时候,她遇上了阿树。

  「那么,请问你是在哪里遇见阿树呢?」

  我无法抗拒心中的好奇,开口询问结实小姐。

  「筱宫当时正在看我们店里的展示柜。因为男性客人很少,所以是我主动找他搭话的。」

  两人因为这样熟稔起来,然后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开始交往。

  结实小姐说着和阿树的相恋经过,脸颊浮现出层层白粉也掩盖不了的红晕,看起来真的非常幸福。然而这份幸福,只是阿树刻意安排的虚假之物。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感到十分复杂。

  「啊,那里就是本店。」

  木内和服店,是间面向人来人往大马路的古风木造建筑。正对马路的巨大展示柜里,妆点着各种豪华和服与腰带,所以他们两人就是在这里碰面的。

  店内是一片以黑色与茶色为基底的平静日式空间。屋内深处铺着榻榻米,上面放着大型折叠式隔板。

  「那里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是让客人试穿的地方喔。」

  「喔,和服也可以试穿啊。」

  「已经缝制完成的全新和服比较没办法,但如果只是披上未剪裁的布料,模拟它制成和服的样子,倒是可行的。此外古董和服也可以提供试穿,因为以前的人大多比较娇小,所以经常会发生试穿之后袖子太短之类的情形。」

  店里到处摆放着十分高级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不同花色的和服。仔细检视标价牌,发现这里从价值数百万日圆的超高级品,到一万日圆以下的公道价物品,应有尽有。不只价钱包罗万象,材质和花纹也是种类繁杂。

  一行人正在参观店铺时,几名店员从里面房间走了出来。她们脸上都带着营业用的甜美笑容,但是一看到环小姐,她们的眼睛立刻瞪大到骇人的程度。

  「呀——!这位小姐是谁呀?」

  「是社长认识的人吗?还是筱宫先生认识的人?」

  转眼之间,环小姐就被两名与其说是眼睛闪闪发光,更像是双眼大放光采的店员包夹。可能是被她们过度兴奋的态度吓到了,只见环小姐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的环小姐,正在退缩啊。

  能让活了五个世纪之久的妖狐全身僵硬,真是太强了!

  「这件红叶花纹的和服好可爱!真的非常适合您呢!」

  「感觉也很适合成熟一点的风情呢!这件茶色与浅橘色条纹的和服如何?搭配这一条腰带,再把头发扎起来,就会有种成熟可爱的感觉喔。」

  「直接选用清淡的亮色系之类的可爱布料也不错呀~啊,这件如何?粉红色基底的小花纹样和服。不过这个奶油色的菊花图案也很难割舍啊~还有瞿麦花图案的!」

  「这件深绿与黑色穿插的格子图样如何?还有昨天刚进货的那件紫色箭羽图案的呢?」

  两人兴高采烈地抽出各式布料和腰带,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就在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们、布料开始堆积起来的时候……

  「要不要试穿看看呢?」

  她们呼吸急促地逼问环小姐。

  而环小姐露出了比平常更窘迫的笑容,迅速回答:

  「我还有事。」

  「我说你们啊,别对客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事。她可是我的私人贵宾啊。」

  「……好的~」

  结实小姐这么一说,两名店员也老老实实地撤退了。有种好不容易找到适合的换装人偶,却被父母抢走的感觉,两人脸上写满了孩子气、有点遗憾又相当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对不起啊。那些孩子们真的很喜欢和服,只要一看到适合穿和服的人,就会不小心兴奋过头。虽然我每次都叫她们要更加冷静地接待客人,但她们就是不听啊。」

  结实小姐伤透脑筋似地叹了一口气。状况似乎相当严重。

  要是有店员以那种亢奋的态度逼近,客人当然会被吓跑吧。换成是我,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逃跑。因为实在太可怕了啊!

  「她们其实是一群热心的好孩子,只是这一方面有点美中不足——啊,请往这里走。」

  在结实小姐的催促下,我们走出店里的后门,来到木内家的庭院。结实小姐的住家就在店铺后面。隔着一座精心整理的日式庭园,可以看见一幢豪华的独栋平房,那就是结实小姐的住家。巨大的仓库则是矗立在庭院角落,换句话说,店铺、仓库和住家三者,配置成ㄇ字型的结构。

  仓库是一栋两层楼建筑,相当扎实,外墙涂着白色灰泥。铁制的大门上刻有家纹,散发出历史悠久的大户人家之感。光看外观,就觉得里面应该收藏着许多高价古董品。

  「你经常进入仓库里面吗?」

  「不。婆婆在生前好像经常进出整理,不过我一次也不曾进去。大概已经有超过五年的时间无人进出了,所以说来惭愧,我实在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听到环小姐的问题,结实小姐面有愧色地回答。

  「是吗……这样有点不妙呢。」

  环小姐皱紧了眉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肃的表情,于是我问环小姐:

  「为什么不妙呢?」

  「要是一直放在仓库里,就有可能被虫子吃掉、被老鼠啃食、发霉受损等等。搞不好一些绘画、书籍类的东西已经受损了也说不定。」

  「虫子会吃纸吗?」

  「当然吃啊。连布料都吃不是吗?」

  我回答「啊啊,的确」表示同意。放在衣橱里的毛衣也常常受损,道理多半是一样的。

  「至少每年要在夏季或秋季的晴天里,把东西拿出来通风一次,防虫措施是必要的——阿树,我拜托你准备的东西呢?」

  「早就准备好了!」

  阿树举起了手中的纸袋,环小姐心满意足似地点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

  我对仓库内部原本就没有任何干净整齐的印象,而且在听了结实小姐的话之后,我已做好觉悟,里面一定脏乱异常。然而,现实情况远远超乎我的想像,这实在太夸张了。

  到处都有蜘蛛网,灰尘也堆了厚厚一层,还有虫子。

  「咳咳咳咳……哈啾!」

  咳嗽与喷嚏大行其道,而且还没有办法顺畅呼吸,非常难过。喉咙有点刺刺的,鼻子有点痒痒的,眼睛也揉个不停。如果换成一个会过敏的人过来,肯定一秒钟就阵亡了。

  为了避免衣服弄脏,我换上了阿树准备好的工作服。这真是正确的选择啊!虽然是刚买回来的工作服,不过已经是全身乌漆抹黑。手套、口罩,还有绑在额头上的毛巾也全部变黑,充分展现出灰尘的厉害之处。

  就这样,我和阿树一边和灰尘缠斗,一边把仓库里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搬到外面来。里面除了挂轴之外,还有裱过框的油画、壶、花瓶、大盘子,以及看来很古老的书籍。

  搬到外面的东西,则是由在庭院的两位女性,手执刷子和抹布,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哎呀,连这种东西都有啊!」

  一边擦着接连出现的各式骨董品,结实小姐一边像个孩子似地发出惊呼声。她的悠哉,让我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要是你稍微勤快一点打扫这里,就可不必这么辛苦了。

  环小姐的担忧成真。随着灰尘消失,这些美术品当中确实有许多发霉变色,或是被虫蛀蚀的物品。如今知道只要稍微通风日晒就能防虫,更让人加倍懊恼。

  结实小姐的家似乎是自古以来的富商,仓库里收藏着种类繁多的美术品。

  其中最多的要属挂轴。多到让人忍不住想问收藏这么多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是为了配合季节和节庆用来更换的。」

  环小姐为我解惑。如她所说,以正月用的朝阳、松竹梅鹤龟、富士山、七福神等画为首,从女儿节用的人偶等节庆物品,到椿花、水仙、牡丹、葫芦、牵牛花、茄子、柿子、桔梗、大波斯菊等让人感受到季节之美的东西,应有尽有。

  此外还有种类多不胜数、裱褙形式也各自不同的大量画作。其中除了像我目前正在加工的布质装裱外,还有用和纸来裱褙的画,布与纸给人的印象非常不一样。因为难得有机会一次看到如此大量的裱褙画作,所以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全身灰尘和蜘蛛网算是值得的。

  不过比我还开心的人,大概就属环小姐了吧。她又是把挂轴摊开在主屋的榻榻米上,又是把画挂在墙上,笑容满面地看个不停。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忘了原本的目的,不过等到我们工作告一段落,放在主屋里的东西也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其中画有鸟类的作品被独立到某个角落,表示环小姐还是有在认真工作。不过这种话要是被本人知道一定会挨骂,所以我是不会说的。

  「鸟类的挂轴,数量挺多的呢。」

  阿树一边用毛巾擦着黑漆漆的脸,一边说出感想。的确,搜集出来的挂轴约有十多幅。

  「那么,我们就一幅一幅看下去吧。」

  环小姐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然后再由我们所有人一起确认。虽说是鸟类图,但是种类也相当多样。树莺、麻雀、燕子、孔雀、鸡、鸭,甚至还有海鸥。不过这些都是非常普通、毫无异状的画,没有任何诡异的感觉,也没有出现图画移动的神秘事件。对此,结实小姐似乎也相当失望,肩膀垂了下去。

  不知不觉当中,太阳也已经下山了。花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就只是做了一场大扫除,然后就要结束了。

  「鸟叫声是在晚上出现的,所以会不会是白天就不行呢?」

  「不,这边的画全部都是普通的画作,看起来并没有沾染上特别思念的作品。」

  环小姐以充满自信的声音,一扫结实小姐的疑惑。

  「也就是说,结实小姐听到的声音,和仓库里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来的确如此。我也看过了挂轴以外的西洋画和古董,但是并没有看到可疑的物件。」

  听到阿树的问题,环小姐干脆地回答。传说中的裱褙师都这么说了,相信一定不会有错。

  「那么那个鸟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真的是鸟的幽灵或妖怪?」

  「这个嘛,我对幽灵妖怪之类的东西实在不清楚啊。」

  (你这个骗子!)

  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只能赶紧咽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吐嘈。

  像是你自己明明就是妖狐,阿树也是狸猫,还在小巷里的宴会中聚集了一大群妖怪和幽灵不是吗?诸如此类的。

  「说什么幽灵的,果然让人害怕啊。孩子们都已离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住在这呀……」

  和脸上担心受怕的表情相反,结实小姐把阿树的工作服下摆抓得紧紧的。而阿树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样,整个人抖了一下。

  我为他失礼的态度暗自心惊,但是结实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到,所以我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这么担心不可啊!

  环小姐四下张望了一下,开口询问结实小姐:

  「请问你的寝室在什么地方?」

  「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我可以过去那边看看吗?」

  「嗯,当然可以。」

  环小姐踏着步伐走了过去,最后在外廊尽头停了下来,然后再从那个地方眺望着仓库。我和阿树全身都是灰尘,所以没有跟过去,不然之后打扫会很累人的。

  「结实小姐,你以前养过鸟吗?」

  「没有呢。只有养过狗。难不成……筱宫,别说这种好像真的有鸟幽灵出没的话啦!」

  「结实小姐嫁过来之前,或是更早以前,说不定有养鸟。这么一来,就不能笃定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吧?」

  「可是,我是一直到最近才开始听见那个鸟叫声的呀?住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发生过类似的状况,然后幽灵就这么突然出现了?不会很奇怪吗?」

  结实小姐全身发冷似地摩擦着手臂。

  「那么,开始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你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插嘴发问,结实小姐则是摇了摇头。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大概只有稍微离开这里两、三天吧?因为我回了娘家一趟。娘家里有些东西好像可以放在店里备用,我就去把它拿回来了。那和仓库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们三个人各自用不同的动作歪头沉思,这时环小姐回来了。她大概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以认真的眼神看向结实小姐,问道:

  「那是真的吗?」

  「咦?」

  「你说你搬了备用的东西回来,是真的吗?」

  「呃,是的……」

  「那个备用物品是?」

  「是隔板。我打算让客人在试穿时使用。」

  「那个东西现在也在店里吗?」

  「嗯,是的。」

  「那么,请让我看看那个东西吧。啊啊,你们两个先去换件衣服吧。可不能让你们以那副样子在店里走来走去。」

  环小姐朝着我和阿树瞥了一眼,催促我们快点整理一下自己全身灰尘的模样,于是我和阿树慌张地换回了原本的衣服。更衣途中,灰尘一样漫天飞舞,让我们两个不断地大打喷嚏。

  太阳早已彻底下山,店里和白天时的样貌截然不同,完全不见客人的身影。只有两名店员中间隔着和服,激动地聊着天。

  「你们两个,现在应该已经不会有客人上门,今天就先下班吧。之后交给我处理就好。」

  老板做出指示后,两人迅速将店里收拾整齐,说声「那么,之后就麻烦您了」便回去了。

  「所以那个隔板在哪里?」

  「在这里。」

  在结实小姐的带领下,我们走到了店内最深处。然后脱下鞋子,踩上试穿区的榻榻米。

  那里有一张折叠式的大型隔板,边缘还挂着和服。

  从店铺方向看过来时,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普通的隔板。

  但是走上榻榻米,从另一个方向看过去时,我忍不住吓了一跳。

  那其实是一幅屏风。上面画着风景画,是货真价实的美术品,而且看起来似乎有着相当古老的历史了。

  尽管到处都有污损和褪色的情形,上面仍然画着广大的庭园景色。整齐排列的树木,池水丰饶的池塘,周围长着大大小小各式花草。而且一往旁边看去,季节便随之变换。看来这幅画应该是画着秋天至冬天的风景吧。

  环小姐凝视着屏风,拿下了挂在上面的和服。

  然后表情突然绽放出光采。

  「啊啊,就是这个吧。」

  「咦……?不过这应该是普通的风景画吧?」

  结实小姐说得没错,和服底下出现的,是看似某种树木的部分。之所以加上看似二字,是因为劣化褪色的情况实在太严重了。此外还有黑色的污损,真的只能仰赖推测。

  「上面根本没有画鸟呀?」

  「不,确实有的。」

  「到底在哪里?」

  环小姐朝着那个看似树木的地方一指,那是污损最严重的地方。

  「这里是眼睛,这里是嘴,然后这边是羽毛。」

  「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里确实有一只鸟。

  画得并不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发现,不过确实有画。脖子相当细长,颜色大概是茶色或是偏暗的绿色,一只有点不起眼的鸟。

  「这只鸟是?」

  「是孔雀吧。孔雀的雌鸟。」

  阿树回答。

  「不过,这幅屏风放在娘家的时候一点异状也没有啊?而且也没听过什么鸟叫声,所以才会拿来这里的……为什么现在才这样?」

  「不是现在才这样,是因为你把这幅屏风带了过来,所以才发生状况的。而且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来吧,把想说的话告诉我们吧。」

  环小姐对着屏风温柔地说话,结果屏风里孔雀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见状,结实小姐立刻吓得瞪大双眼。毕竟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到会动的图画,所以不能怪她。

  接下来翅膀也开始动了。但是它的动作,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抑住似的,看起来相当地别扭。相信这一定是因为那些黑色脏污和褪色所造成的。

  孔雀拍动着翅膀,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将它小小的黑色眼眸转向我们。

  然后啼叫了一声。

  声音听起来非常寂寞,充满哀愁。

  是种让人紧紧揪住胸口,眼头深处开始发烫似的悲伤。

  强烈的思念瞬间包围住我们,动摇着我们的感情。感觉并不可怕,但是眼泪仿佛快要夺眶而出,我只能咬住嘴唇强行忍耐。

  「一般屏风的形式,是六曲一双。所谓屏风,是由多个贴着和纸的木框所组成,木框的数量若是六个,便称为六曲。此外屏风若是有两幅,也就是左右对称的两幅屏风的话,则称为一双。现在这幅屏风,原本的形式应该是一双才对。这幅上面只画了秋冬两季的景色,相信一定还有另一幅画着春夏景色、与之成对的屏风。那幅屏风会不会就在你的娘家呢?结实小姐?」

  「的确有。我记得……应该就是当时放在这幅屏风后面的东西。不过那幅屏风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和这一幅相比,到处都是损伤污渍,实在没办法拿来使用。所以我才只拿了这幅屏风。」

  「不管破损得多严重,这两幅屏风必须二者合一才算完整。排列成一双,才能真正完成一幅作品。」

  仿佛在赞同环小姐一般,孔雀不断上下点头。

  「我猜,放在你的娘家的那一幅屏风,上面应该画着与这只孔雀成对的雄孔雀吧。这只雌孔雀之所以会夜夜啼叫,是因为它被迫离开自己的另一半……」

  「……它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所以才啼叫的?」

  「应该就是如此。」

  听到结实小姐的低语,环小姐做出回应。

  环小姐脸上出现一抹阴影。难道环小姐也曾失去某个和自己成对的人吗?我忍不住猜想。

  结实小姐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似地紧闭双眼,然后才又缓缓睁开。

  「是吗……虽然事前不知情,不过都是我把你们硬生生地拆散了吧。我真是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想必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娘家,让你们重新团聚才行。」

  结实小姐对着屏风这么说道,而孔雀仿佛听懂她的话,相当开心地拍动翅膀。发现画中孔雀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结实小姐似乎吓了一跳,不过她最后还是选择接受,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真是可惜啊。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虽然有点受损,不过它还是拥有能够弥补这一切的魅力。这么美的一幅画,却必须一直收在仓库里……」

  「结实小姐,这一点你可以不必担心。」

  用着仿佛让人安心似的温柔嗓音,却又有点自豪地开口说话的人,是阿树。

  「环小姐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的人,手腕也是在众多裱褙师当中顶尖的。不管损伤得多严重,她都一定能修复。」

  「可是,那真的已经破破烂烂了啊?那样也没关系吗?」

  结实小姐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看向环小姐。

  「这个嘛,没有看过实物实在不好说……不过我可以尽力而为。而且我也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啊。」

  环小姐一边眷恋不舍似地摸着孔雀,一边对着结实小姐灿烂微笑。

  可能是从她的话中感受到某些东西吧,结实小姐轻轻呼出一口气,彻底安心似地弯起嘴角,朝着环小姐深深一鞠躬。

  「是吗。那么,就拜托你了。」

  几天后,环小姐接到了来自结实小姐的连络,说她已经把娘家的屏风带回来了。于是我和环小姐、阿树,以及负责开车的兵助先生一起前往她的店铺。

  「真的跟环小姐说的一样!我一把娘家的屏风带回来,那个啼叫声马上就停住了!」

  刚踏进店里,结实小姐便喜孜孜地向我们报告。

  画有雄孔雀的屏风,的确就如同结实小姐的担忧,到处都有破洞,脏污也很显眼,整体损伤非常严重。而且不只局限于画纸,连周围的绫布也是如此。说是屏风,其实更接近垃圾也说不定。这样子真的有办法修补吗?我也跟着担心起来。不过环小姐却用笑容破除了我们的担忧。

  「可能会多花一点时间,不过没问题,可以修好的。」

  听到这个消息,结实小姐容光焕发地大喊:「真的吗?太好了!」像个年轻女孩般开心。

  「等到修补完成之后,我想把两幅屏风一起放在店里,就像这样面对面地放在榻榻米上。而且图画主题四季通用,也能让客人们感受一下庭院的四季之美。」

  「那样真是太好了呢。」

  「对吧?到时候,希望洸之介小弟也能务必过来看看。我们也有经手男用和服,当中也有适合年轻男生的款式喔。」

  「不过,我觉得变成那个样子有点……」

  我朝着店内看去,结实小姐也看着同一个方向,轻声笑了出来。

  店内的试衣处,环小姐正被那两个亢奋的店员包围,化身为换衣人偶。被迫换上一件又一件的和服、缠上一捆又一捆的布料,表情看起来相当无奈。

  露出那种表情的环小姐可不常见。出现这个想法的人不只是我,兵助先生似乎也一样。只见他一边偷笑,一边拿着数位相机狂拍环小姐。

  顺带一提,那台相机还拍了这家店的风貌。据说这是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打算配合这间店的风格,直接把整个屏风的绫布全部换新。照片就是为此准备的资料。

  「话说裱褙师真的好厉害呢。连那种破破烂烂的屏风都能修复。我本来以为那只能拿去丢掉,都已经放弃了呢。洸之介小弟也有办法做到吗?你是环小姐最钟爱的徒弟吧?」

  「我完全办不到啊。我才刚开始学习没多久,所以真的没办法。前阵子制作浆糊的时候也失败了。不过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感觉很开心。我觉得以前的人真的好厉害啊,竟然拥有这么深奥的技术。」

  现在这个时代,物质实在太富足,任何想要的东西都能马上买到,很少有人会把东西修好继续使用。反正东西坏了,再重新买过就好。因为这个做法更加简单轻松。

  所以我们根本无法想像现在使用的东西,会在百年之后由其他人继续使用,而且这应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百年前就不一样了。百年之前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未来。

  为此,才会发展裱褙修补技术,磨练裱褙师的技巧。

  环小姐让我见识到的浆糊就是其中之一。百年之后,一直保护着画心的和纸和绫布可以剥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次换上崭新的装裱。为了不断反复这个动作,才想出了这样的做法。再次思考过后,我真的觉得裱褙的世界实在太厉害了。

  我回想起当初和渲染了老翁思念的画作对峙的状况。

  ——为了再活一百年。

  环小姐是这么说的。原来那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啊。

  遥望着百年之后所进行的工作,为了把现在这幅画传给百年后的未来而做的工作,然后再继续延续到更久之后的未来。能够稍微涉足这个世界,我真的觉得很开心,感觉有点自豪。

  「是呀,以前的人真的很厉害,并且会珍惜地使用老旧物品。和服也一样,要是脱线了就缝回去,破了就补起来,就这样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啊。」

  结实小姐爱怜地环顾自己店内的和服。

  结实小姐和环小姐一样。说不定一直都在努力把过去可能会被丢弃的和服,保存给现在的人。而且将来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另一方面,我把视线转到榻榻米上,发现环小姐又被换上了另一件和服,而阿树则是满脸开心地编着环小姐的黑发。双手动作之迅速,让我有点佩服他的灵巧,但同时也觉得怎么可以在女友面前玩着其他女性的头发呢!这也未免太不懂得察言观色了吧?我独自一人慌张起来。

  然而我的心情似乎被结实小姐看穿了,只见她露出了浅浅微笑。

  「其实我知道喔。我知道筱宫不是普通人,是个诈欺师。」

  「咦?」

  我因为惊讶过度,嘴巴一时合不起来。

  结实小姐露出了果然没错的表情。

  「见过几次面之后,我渐渐察觉多半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筱宫实在不会撒谎啊。从这个手法来看,大概是假结婚真诈财吧。正常来说,他应该会编一些想要创业之类的理由,然后骗钱吧?可是完全没有,让我觉得他是有点奇怪的诈欺师就是了。」

  全曝光啦。彻底曝光的程度,都让人忍不住想说再怎么曝光也该有个限度吧,阿树。

  难为情、坐立难安,还有怜悯的感觉全部混在一起,总觉得有股冲动想把脸盖起来啊。

  「不过呢,不管是不是诈欺,要是筱宫表现出想要结婚的意愿,我会拒绝喔!不是因为我讨厌筱宫,而是因为我没办法想像和他在一起的未来啊。所谓夫妻,其实就和那对屏风一样,只要长年在一起,总会因为各种冲突而受伤、破损,有时还会身心俱疲。但还是会一起修补缺口,重新来过,最后才会渐渐成为夫妻。对我来说,那样的另一半就只有我死去的丈夫而已。」

  有个人无时无刻都在身边,必须两者合一才算完整,完全无法想像对方不在身边会是什么模样。若是其中一方破了、坏了,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替代,是独一无二的事物。对结实小姐来说,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大概就只有她已经去世的丈夫吧。就像那对屏风上的孔雀一样,结实小姐和她丈夫之间的连系,至今依然紧密坚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阿树能够介入的余地。

  「我知道筱宫是个好人,而且也感受到年轻时曾经体验过的小鹿乱撞。所以和他在一起、和他约会,是真的很开心。也曾经给过他大笔大笔的钱,因为就是会想要给他很多东西啊。那种有点没用的感觉,真的很容易激发人的母性呢。可是啊,我们还是没办法成为夫妻的。」

  哎,不过他是诈欺师,所以真的要结婚应该是不可能的啦。结实小姐补上这一句。

  在此同时,我也理解了为什么阿树会有这么多钱。那不是用诈骗手法骗来的,而是来自于结实小姐这种成熟女性的「施舍」吧。

  「再说,他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结实小姐出乎意料的发言,让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怪腔怪调的「啊?」。无视于我的讶异,结实小姐继续愉快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大概就是如此。之前不是有说过,我是在这家店的店门口碰上筱宫的吗?那个时候摆在橱窗里面的东西,是适合年轻女孩的和服,他一直凝视着那件和服啊。因为实在太认真了,我就因为好奇而开口和他说话。」

  一个男人一直盯着女用和服看,的确令人在意啊。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我对他说这件和服很漂亮吧?是不是在找送人的礼物啊?」

  据说阿树当时立刻从展示柜旁边跳开,有点害羞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原本不打算在店门口站这么久的……那个,我只是觉得这件和服,很适合我的一个朋友……

  「那个时候印象真的非常深刻,我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等到之后开始交往,我还是隐约觉得他的心里应该有着喜欢的对象。可能是因为我也是这样吧,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反而能够开开心心地交往。等到你们来了之后,那个隐隐约约的感觉马上就获得证实了。筱宫真的很不会撒谎啊,态度也未免太明显了!捉弄起来实在有意思。」

  结实小姐用和服袖子盖住了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我听不太懂结实小姐的意思。

  于是我开始回想刚来到这家店时的状况,并把重点放在阿树的行动上。在我看来,他的行动没有任何异常,因为阿树原本就有点怪怪的嘛。不过从之前到现在,我也只有那次看到他那么惊慌失措,或是表情不断变来变去。除此之外,在场的人有我和环小姐,然后还有适合年轻女孩穿的和服——

  「……咦、难不成……!」

  在试穿区里,环小姐的头发造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这次换成阿树取代兵助先生的工作,拿起相机拍摄环小姐的照片。他从数位相机当中抬起头来,凝视着环小姐,微微一笑,那是个非常幸福的完美笑容。

  (真的假的?咦,是真的吗?)

  我在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咀嚼刚刚注意到的事,但是每次导出来的结论都一样,而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像只金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平常不管是牵手还是靠在一起,他都不会多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变化。但是那天,他的脸真的是瞬息万变,身体也很僵硬,还打算不着痕迹地走去她的视线死角,真的非常拼命啊。我都快要笑死了呢。」

  所以才会好好捉弄了他一番。结实小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啊,对了对了。当时放在展示柜的和服已经卖出,但是里面还有一件非常相似的。反正机会难得,就让环小姐穿穿看好了。」

  结实小姐扔下了还没整理好头绪的我,开开心心地——几乎快要跳起小碎步一般高兴地走进店铺里。这时拍完照的阿树就像是代替她的位置似地走了过来。

  「你刚刚和结实小姐聊了什么?」

  「呃,就是关于屏风的事,还有其他很多……的事。」

  这些其他很多的事当中,包括了你当诈欺师这件事情被人发现,而且还被诈欺对象彻底看出你暗恋的人是谁等等,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暂时先抛下脑中乱哄哄的讯息,做了一个深呼吸,试着直接询问当事人。

  「阿树你……喜欢环小姐吗?」

  结果阿树一边抓着头一边害臊地傻笑,这个反应只能解释为承认了。不对啊,现在可不是傻笑的时候!狸猫爱上狐狸是想怎样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请我吃的天妇罗的味道。」

  那几乎等于是一见钟情了吧?所以他从这么早之前就喜欢着环小姐了。

  不不不,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身为一个诈欺师,竟然连诈欺对象都有办法发现他的暗恋对象,这样很不妙吧?而且对方不但没有指责,甚至还面带微笑地守护他啊!

  我再次看了羞红着脸颊的他一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不知道当事人环小姐到底有没有发现他长年以来的心意呢?

  一抬起头,我正好和看着这里的环小姐四目相交。

  环小姐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绽开了如花一般的笑容。接着,她把食指抵在嘴唇上,闭起一边的眼睛。

  那个动作让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不由得按住了眼头。

  (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然后拿他寻开心啊,那个人!)

  这么说来,当初见到结实小姐的时候,她也曾经突然靠在我身上,想必那全都是故意的吧。她就像这样看着阿树的反应取乐。我突然觉得阿树有点可怜了。

  啊啊,不过,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初次见面开始,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也说不定。我也只能想像出这样的状况。而且阿树本人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我这个活了短短十七年,又是新来乍到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批评活了数百年之久的他们。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关系可能才是正确的吧。

  再说,阿树看起来是真的很幸福。

  不过继续这样下去,阿树成功完成结婚诈欺的那一天,大概永远都不会到来吧。然后他一定又会被甩,又会来到店里大吐苦水。等到那时,我就稍微陪陪他吧。狐狸和狸猫的互相欺骗,早就可以看出胜负了。但是他仍然勇敢地继续挑战,我想我应该为他的意志力表示一些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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