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七号插管

  有条街道叫做玉响通。

  搭上东京发车的慢速列车,随车摇晃约两个小时,便可抵达这个不是大城市,却也不算非常乡下,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沿着站前马路行走一小段路,第一个红绿灯右转就能马上找到。

  因地处交通要冲,以前相当繁荣,即便现在也仍保留着过去的荣景,到处都有历史悠久的老店铺。木造的古民宅栉比鳞次,说好听一点是充满昔日风情,说难听一点就是老旧而寂寥的街道。话虽如此,这里也不是完全无人走动,由于日式点心店仍有熟客频繁造访,因此常有老人家在路边聊天。同时这里也是小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所以也不乏背着书包的小孩走来走去。

  不过,这些都是白天的光景。

  我看了看手上被路灯光线照亮的手表。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也就是所谓的丑时三刻,连草木都已入睡的时刻。这附近——玉响通附近除了一盏又一盏的路灯灯光之外,其他全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说到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有点在意白天在学校里,从森岛口中听来的话。

  「欸、欸,洸之介。」

  午休时间,森岛右手握着饭团,左手拿着宝特瓶装的碳酸果汁,吃着这两个可说是最糟糕的午餐组合,占据着我前面座位的椅子,说道:

  「听说那条街上会有东西跑出来喔。」

  「有东西跑出来,什么东西?」

  「幽灵呀,幽灵!听说那附近的土地啊,好像非常容易聚集幽灵喔。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听说过这件事吧?我们明明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耶。」

  森岛一口气喝了半瓶碳酸果汁,大喊一声:「噗哈!果然就是要喝这个!」你是正在喝啤酒的大叔吗?

  「的确没听过呢。」

  「对吧、对吧?听说那附近真的有幽灵四处游荡。可是啊,街道正中央不是有间卖香烟的小店吗?有个阿婆一直坐在里面。」

  如同森岛所说,那里的确有间年代久远的香烟铺。店主是个目测年龄大约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而她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几乎让人误认成摆饰般文风不动的模样。

  「那间香烟铺旁边,有条小巷子。」

  「有那种东西吗?」

  「真的有啊。听说那条小巷里,住着一只身边环绕着许多幽灵的大妖怪。那只大妖怪好像比较偏好人类,只要提出委托,就会帮忙把麻烦的幽灵或妖怪打得远远的!哎呀,就是那个啦,像眼球老爹一样。」

  「眼球老爹才不会把幽灵打飞出去呢。」

  「是吗?那么就是类似鬼太郎之类的妖怪了。」

  森岛像平常一样随口乱说,大口咬下手中的饭团。

  「所以你到底想讲什么?」

  「你就去找它商量看看吧。去找那个大妖怪。」

  「啊?」

  「你之前不是有说吗?到了半夜,你老爸的房间就会发出声音,而且还因此睡不着觉。」

  没错,我的确有说过。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最近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很伤脑筋。」但是那时,大家似乎都不相信,所以我以为森岛应该也是如此。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认真地相信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惊讶。

  「据说那条小巷叫做绫栉小巷。因为那条路真的非常小,建议趁白天的时候先去侦查一下比较好。另外,如果要和大妖怪见面,就一定要在丑时三刻抵达才行。啊,你知道丑时三刻是几点吗?就是半夜两点到两点半这段时间喔。」

  森岛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脸上的光采兴奋得令人生厌,所以我立刻掌握到他背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是等着看好戏吧?」

  「才没这回事!我啊,只是在担心我烦恼不已的朋友,希望他能够顺利解决问题,从此过着优雅的高中生活……哎呀,总之你就去看看吧!之后要记得详细报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喔!」

  「果然是在等着看好戏嘛!要去你就自己去啦!」

  「没关系、没关系啦!反正机会难得啊。再说我又没有因为幽灵而烦恼。老实说,我一直怀疑大妖怪就是那个香烟铺的阿婆。话说之前三年级的学长想要偷偷溜进那条小巷里,结果被阿婆狠狠骂了一顿。听说那张脸啊,眼睛吊得像妖怪,声音又沙哑,都快把人吓死了呢。」

  「那应该是因为学长想擅自闯进私人土地,所以才会被骂吧?」

  我语带厌恶地回答,但是森岛的妄想并没有因此停止。

  「她的真面目说不定是活了好几百年的狐狸精?或者是狸猫,撒砂婆婆、洗豆妖、滑头鬼!啊,也有可能是猫又,不过应该不可能是雪女吧。」

  森岛看似非常开心,将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虽然实在无关紧要,不过你那些消息到底是从哪听来的?」

  「嘿嘿嘿,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过,这是我这个全校第一情报王说出来的消息,绝对不会错啦!」

  森岛边说边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很痛。

  说什么情报王,之前大放厥词说班导里中要在下个月结婚,最后被全班同学骂得半死的人是谁啊?而且里中做的事情不是结婚而是相亲,最后甚至是以失败收场,那等于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当时明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安慰老师,这家伙根本没学到教训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适时地结束话题。

  我当然不相信森岛的这番话。

  不过,我当初半开玩笑地告诉同学的事情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让人相当困扰。我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已经走投无路了。如今就像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吹牛大王森岛所说的话,我也想试着相信看看。这实在让人懊恼。

  我又看了一次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分。

  森岛所说的、香烟铺旁边的小巷——绫栉小巷,我朝里面偷偷看了一眼。那真的是一条非常窄的巷弄,里面当然没有任何街灯。可能是因为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云雾,连月光都照不下来,黑得像是倒进了墨汁一般。别说是人了,就连生物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当然,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气息。

  (果然只是谣言吧……)

  唉。当我边叹气边准备回家的时候,小巷里突然轻轻传来一声「喵」。我再看一眼,发现两颗杏仁形状的眼睛,仿佛用利刃切开黑暗一般冒了出来。

  右边是如同盛夏海洋般的湛蓝,左边则是宛如春季新芽似的碧绿。可能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猫的轮廓开始以那对眼睛为中心,渐渐浮现了出来。毛色和黑夜一般漆黑的猫,摇着它长长的尾巴,咕溜溜地转身背对我。然后再次回头,对着我「喵」了一声。

  ——跟我来。

  感觉它似乎正在对我这么说。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踏进了绫栉小巷。

  跟在黑猫身后的时间,感觉异样地漫长。

  这附近有许多历史悠久的街道和小路,每一条都极度错综复杂。就连这条绫栉小巷,明明长度应该不长,不过可能是因为看不到终点的关系,让人有种不小心闯进迷宫的错觉。

  黑暗当中,我为了不跟丢黑猫的小小背影,正努力向前迈进时,一阵阵热闹的传统鼓乐声逐渐传入耳中。

  现在这个时间在敲锣打鼓?不会吵到附近邻居吗?我疑惑地歪着头。笛子和太鼓的轻快声响渐渐变大,漆黑的夜空当中也出现了灯光。和日光灯苍白刺眼的光线不同,那是更加朦胧的灯光。会是灯笼吗?还是蜡烛的烛光呢?

  黑猫的步伐极快,所以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木门,黑猫立刻从木门旁边的栏杆细缝中钻了进去。

  「打开这个吗?」

  我伸手推了推木制的大门。随着一阵刺耳的叽叽声,木门动了起来。

  「……动了耶。真的假的?」

  这时,我稍微犹豫了起来。有门,就表示门后是私人土地,而自己是在深夜偷偷潜入,这不就成了非法入侵吗?是犯罪吧。再说,自己心里也有点担心门后到底有些什么。鼓乐声是从门后不远处传来的,而且还有许多类似人声的声音。既然门后飘荡着诡异的气氛,正常来说都会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

  「不过,既然都来到这里了。」

  这是吹牛大王森岛掌握到的传闻,所以肯定是无凭无据的吧。而且自己又是半夜溜出家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能白跑。下定决心后,我推开了木门——然后就这么愣住了。

  不绝于耳的祭典鼓乐声,漂浮在夜空中的红白色灯笼,在灯光之下,排列着许多路边摊和各种旗帜,身穿和服的身影们手里拿着酒杯,正和乐融融地大声聊天。如果只有这样的话,还算是普通祭典常见的光景。

  但是那些穿着和服、酩酊大醉的,是猫、狸猫、狐狸、鼬鼠,还有乌鸦。路边摊里,看似黑影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远方的笛子和太鼓的鼓棒,明明没人操纵,却自行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另外,在灯笼之间闪动的火焰是——

  「那是……鬼火吗?」

  我轻声这么一说,旁边正在喝酒的团体中,一只身穿甚平(注1:男性或小男孩穿的轻便和服。)的鼬鼠开口说话了。

  「喔,为什么有人类跑进来了?」

  穿着浴衣的猫和狐狸也接着说道。

  「小哥,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是环小姐招待你来的吗?」

  「有什么关系。人类的客人可是很少见的,这也是一种缘分啊。对吧?小哥。」

  「不、不是的。」

  「哎哎哎,别客气了。来这里一起喝一杯吧!」

  鼬鼠举起了与身高相衬的小小酒壶,可以从它身上闻到强烈的酒臭味。

  「那个,我还未成年。」

  「别在意这点小事啦。像我,出生第一年就开始喝酒了呢!」

  「那是因为你是鼬鼠吧~」

  「发育成熟的速度不一样啊。」

  猫和狐狸开始取笑它,而鼬鼠也马上顶了回去:「就说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了,会秃头的!」同时吐了一口口水。

  当我正在烦恼应该如何面对脚边展开的一来一往时,一个飒爽的声音,像是打断他们的对话一般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我反射性地抬头。

  一整排路边摊的对面——一栋看似木造商店的建筑物里,走出一位讶异地歪着头的女性。

  年纪比我稍长,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吧。充满光泽的黑色直发,用一条红色细绳绑在耳边。肌肤仿佛与黑发相互对比一般白皙,包围在纤长睫毛之中的黑色大眼睛,正笔直地朝着我的方向看来。包裹在纤细身体上的,是白色与紫色渐层的藤花图案和服,腰带则是亮眼的天蓝色。

  看到她的瞬间,我的第一个疑问是:她是人类吗?虽然有部分原因是自己才刚看到一群穿着和服说话的动物,不过同时也是因为她的容貌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带着某种非人类的感觉。

  被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看,我的脸倏地热了起来,心脏也跳得飞快。

  我一直站着不动,于是脚边的鼬鼠开始说起风凉话。

  「哈哈哈,这个小鬼,看环小姐看到呆了呢。」

  「咦咦?」

  「我懂你的心情,毕竟我也是个男人啊!一看到这种倾国倾城的美貌,当然会呆住的嘛~」

  鼬鼠用手肘不断顶着我的脚。完全就是个喝醉酒的大叔,而且那就像用针尖正中要害似的,感觉挺痛的。

  「环小姐,怎么了吗?」

  那个女人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我也跟着再吃了一惊。因为这次虽然是个年轻男人,不过一头茶色头发和深邃的五官,感觉又是一副从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长相。和那个女人——环小姐截然不同,男人身上穿着现代年轻男性会穿的衬衫以及牛仔裤,但是两人站在一起却又奇妙地相配,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此外,动物们的反应也很截然不同。

  「不关你的事啦,阿树!给我滚一边去!」

  「这个没用的家伙!」

  「全族之耻啊!」

  动物们一边叫骂着污言秽语,一边把手里的酒杯、酒壶和生鱼片的装饰用配菜朝男人扔去。

  「不要丢东西啦!很痛耶!」

  「就是为了痛死你才丢的啊!」

  一点也不把吵闹不休的动物以及年轻男子的处境放在心上的环小姐,轻轻「嗯哼」了一声。

  「没有受到招待的外人,竟然闯到这么里面来了……是你搞的鬼吗,扬羽?」

  她对着我发问。而这个问题的回答立刻从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因为他看着这里,露出求助无门的表情嘛。」

  「呜哇!」

  我很没面子地被这声音吓到而跳了起来。站在我身后的,是个身穿格子短裙,搭配茶色上衣的女生。就我来看,这是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打扮。有一头齐肩的黑发,戴着耳环。从她像是把眼睛围了一圈的浓厚眼妆来看,可以知道她在女高中生当中算是比较引人注目的类型。

  不过最让我讶异的,还是她的眼睛。一蓝一绿的双色眼睛,和刚才的黑猫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我用力摇头,把脑中的想法甩开。这只是碰巧,是偶然,那肯定是彩色隐形眼镜吧。嗯,因为她的眼睛与其说是猫眼,形状更像是下垂眼,是不一样的。

  女高中生一点也不在意我诡异的举动,继续对着环小姐说道。

  「感觉他和平常那些凑热闹的人不一样。而且今天刚好是开市的日子,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某种缘分。这样做不好吗?」

  女高中生眯着眼睛笑了。对此,环小姐只耸了耸肩。

  「没什么不好。毕竟是你做出了这个判断呀。」环小姐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所以,你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呢?」

  「那是因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在脚边大吵大闹的动物们全都安静下来了。和它们争吵的年轻男子也一直盯着我看。发现所有人都在注视我之后,我有点紧张起来。

  「那个,我在学校听到一些传闻……请问,大妖怪指的就是你吗?」

  连鼓乐声都停止了,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我无意识间就说出口,不过这大概是说错话了吧?大概非常没礼貌吧?就像是试着说笑话却陷入冷场一般,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包围住全身,我开始不断冒冷汗。

  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是环小姐的大笑。

  「啊哈哈!不,我才不是什么大妖怪呢。」

  「是、是吗?」

  诡异的气氛立刻消失无踪,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肯定是人类嘛。不管是环小姐,或是那个叫做阿树的年轻男子,还有名叫扬羽的女高中生,只是因为拥有超凡脱俗的容貌和气质,所以才会让我一时出现这种错觉。不过人类当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这里只不过是聚集了几个外表比较显眼的人罢了。虽然周围还有一群会说话的动物就是了。

  「你呀,要是见到了那个大妖怪,打算做什么呢?不会是想要驱除它吧?」

  「不是的,因为我家最近出现了某种麻烦的……应该说是灵异现象吗?总之就是发生了诡异的事,所以想要找人商量看看……」

  我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声音也越来越细不可闻。

  「什么啊,是出现幽灵了吗?还是说你被狐狸或狸猫捉弄了呢?」

  「其实我不知道是幽灵还是狐狸还是狸猫——」

  我顿了一顿。因为我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初次见面的人。

  「——是画动起来了。」

  「画?」

  环小姐秀丽的眉毛皱了起来。我微微点头。

  结果环小姐像是陷入沉思,用白皙的手抵着下巴。然后问我:「你是学生?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幡洸之介。是这附近的结之丘高中二年级学生。」

  「是吗。那么,洸之介。」

  光是听到环小姐呼喊我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全身一震。

  「现在很晚了,已经不是小孩子在外游荡的时间,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我会帮你传话的,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白天再过来吧。虽然我不是大妖怪,不过说不定可以帮上一点忙。」

  说完,环小姐如花一般灿烂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他们初次相遇的经过。

  隔天放学后,我直接穿着制服前往绫栉小巷。上课期间,以及现在走在路上,我都一直在想昨天那件事搞不好只是一场梦也说不定。因为有鬼火,还有自行动作的笛子和鼓棒,再加上会说话的动物之类的,这些应该只会发生在梦境或是妄想世界里吧。

  可是,以一场梦来说,这也未免太鲜明了。连回家之后直到上床睡觉为止,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是作梦,应该不可能记得这么钜细靡遗才对。

  不对不对,说不定那只是我睡昏头了而已。

  是要前往绫栉小巷?还是认定那只是一场梦?今天一整天的课程完全被我扔在一边,我不停地反复烦恼这件事。然而思绪只是不断地翻来覆去,无法做出结论。最后之所以决定前往绫栉小巷,是因为自己的精神状况已经比想像中还更糟糕,如果那幅画的问题能有任何一点解决的可能性,那么我就想试着赌赌看。

  总而言之,先去看看吧。我边想边来到了玉响通。

  明明和昨天晚上是同一条路,但是白天和晚上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而绫栉小巷也不相上下,昨天是那么漆黑阴森,但在明亮的阳光之下,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通往高级料亭的小路。

  「那边那个小子!」

  当我正准备走进小巷时,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让我猛然站定不动。「小子」应该是在叫我吧?我战战兢兢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好和探出身子、死瞪着我的香烟铺阿婆四目相交。

  「叫什么名字?」

  「咦?」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布满皱纹的眼睛高高地吊了起来。森岛曾经随口提起这个阿婆搞不好是妖怪,如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说错。因为她平常总是一动也不动,现在却能动得这么快,实在太吓人了。

  「我叫小、小幡、洸之介。」

  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回答后,阿婆看似没啥兴趣似地说了声「进去吧」,随后立刻坐回店铺里……什么啊,刚刚那个状况是怎么回事?虽然心里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不过既然已经得到阿婆的许可,我静静地走进了绫栉小巷。

  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石板路上,立着一整排焦茶色的木头围墙。在那前方,出现了一扇熟悉的木门。

  「这是、昨天那扇门吧。也就是说……那不是梦吗?」

  我像昨天一样动手推门,木门也应声开启。木门之后,是一条和门外相同的石板路。看不到那些路边摊和动物们的影子。道路两旁,其中一边是普通的围墙,而另一边则有一栋木造建筑,和昨天有人走出来的商店一模一样。那是一栋双层建筑,一楼屋顶上挂着一块饱受风霜的招牌。上面写着书法中经常使用的草书字体,实在看不懂到底写了些什么。字数大概是五个字,另外虽然没什么自信,不过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店」。门前挂着一片门帘,看起来应该是间营业中的店铺,但是为什么会在这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呢?这样真的有办法做生意吗?

  「你果然来了。」

  我还在发呆的时候,二楼传来了招呼声。抬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女高中生,她正从二楼窗户低头看着我。

  「进来吧。环小姐在等你呢。」

  女高中生啪的一声关上了纸窗。随后里面便传来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以及「洸之介来了喔!」的招呼声。

  我穿过门帘,走进店里。店门附近有一片空荡荡的宽阔水泥地,空地后方高出了一阶,布置成铺设榻榻米的和室。更后方似乎是中庭。和室里放了一张圆形矮桌,角落有一台快要消逝的黑色转盘电话。乍看之下,这里似乎只有这些东西,少到让人忍不住怀疑这里真的是店面吗?

  「你来啦。」

  手里拿着全套茶具的环小姐,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稳重的粉红色和服,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任何花纹,不过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花样。和服搭配着绣有红色蔷薇的腰带,头发盘了起来。可能是发型的关系,感觉她比昨天更成熟了一点。

  「原、原来不是梦啊。」

  「你以为自己睡昏头了吗?」

  「啊,是的,有点……」

  不是有点,我大概有一半以上都认为是作梦。不过实在说不出口。

  在环小姐的催促下,我正准备走上和室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男孩,一边喊着「我回来了!」一边冲了进来。我被他的冲劲吓了一跳,整个人退了好几步。

  「你回来啦,樱汰。」

  「我回来了,环。嗯?客人吗?真稀奇呢。」

  男孩像是习惯性地把书包往榻榻米上一丢,抬头看向我,然后把头歪向一边。

  「啊啊。今天也要出门吗?」

  「嗯哼。今天是昨天的后续,这是对决啊!」

  环小姐从点心盒里拿出小茶点,男孩立刻开始大口吃了起来。转眼间全部吃光之后,男孩的脸上露出了不太像小孩的黯淡笑容。

  「那么这位客官,请慢坐啊。」

  留下这句异常古风的话之后,他宛如疾风一般迅速冲到外面。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愣在原地时,环小姐苦笑了起来。

  「刚刚那孩子是认识的朋友暂时托在这里的小孩。哎,总之先上来吧。」

  我脱下鞋子,在一个正对着环小姐的坐垫上跪坐。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和室里坐下了,朋友们家中的房间全都是木头地板,我家也几乎都是如此。虽然还有两间铺设榻榻米的房间,不过其中一间已经变成置物室,另一间则是有些特殊原因,没办法进去。

  环小姐用流水般的动作泡好了茶。明明只是这么一点动作,我却看得紧张起来,全身发抖。

  「盘腿坐就行了。你平常几乎不跪坐吧?」

  承蒙她的好意,我改成盘腿而坐,然后接过一杯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我立刻惊讶不已。一点也不苦,还有着淡淡的甘甜。我不太喜欢喝茶,但是这杯茶却让我觉得非常好喝。它的气味与温度,让我紧张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

  「那个,请问这间店铺是做什么的?」

  「你为什么觉得这里是店铺?」

  「因为外面的招牌。虽然看不太懂,不过我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店吧。」

  环小姐兴味盎然地看着低声说话的我。她的大眼睛是不是看透了我的心,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感觉包围。仿佛在说:「你脑中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说谎也没用。」我本能地认为不可以在这个人面前说谎。这么说来,记得好像有这种类型的妖怪?

  「不过这里完全没有看似商品的东西,所以我在怀疑这里真的是店铺吗?」

  「这里不会有商品的。因为我们卖的东西,是接受委托之后才制作的东西呀。」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一间店铺。

  「外面的招牌,写的是『加纳裱褙店』。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的名字是加纳环,是这里的店长,工作是裱褙师。」

  「裱褙……就是类似挂轴之类的?」

  「哎呀,你知道呀?这么年轻,还真是难得。」

  「呃,嗯,知道一点……」

  看到环小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我只能含糊其词地回答。

  「大部分的工作,是帮挂轴等物品裱褙,除此之外也会受理拉门或纸门的纸张更换。作业场所在里面,所以器具是不会放在这里的。这里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有这种店。」

  「因为最近越来越少人会在家里挂出画轴,或是摆放屏风了啊。首先,一般人家里几乎都没有可以挂设画轴的壁龛了。」

  的确。像我家的壁龛,很遗憾地早就成为置物处了。

  「而且和室也变少了,有拉门或纸门的人家更少。所以我们的客人就是仅剩的那一部分人而已,此外,那些客人也是透过朋友仲介过来,几乎不会直接来到店里,所以基本上一般人是不会来到这条小巷的。」

  「原来如此。」

  所以香烟铺的阿婆才会觉得穿着制服又随便走进来的我很可疑,然后叫住我的吧。但是她还是有种鬼气逼人的感觉就是了。

  既然谜团解开了,我重新挺起了身子,开始叙述自己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那个,关于昨天的事……」不过还是先绕个圈子。「请问昨天那场像祭典一样的活动到底是什么?」

  「那是夜市。是住在附近的妖怪或放弃成佛的幽灵们的集会。」

  我仰望着天空,喔不,是天花板。那些会说话的动物、鬼火、还有动来动去的黑影,原来不是作梦、不是妄想、也不是看错,更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原来是真的啊。」

  「你都已经跟动物们说过话了,还在怀疑吗?」

  「不是,怎么说,只是很难相信。」

  就算从环小姐口中听了这些话,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正因为那情景很真实,所以即使我像现在这样就在环小姐的面前,我内心的「常识」仍然坚决拒绝认同那一幕。就是这种感觉。

  「那些动物们,有些是真正的妖怪,也有些是刚开始拥有妖力的家伙。不过平常都是如同普通动物般生活,一年当中只会召开几次宴会而已。看准这一点,那些喜欢做生意或祭典的幽灵们也会聚集过来,于是就变成了喝酒、祭典和摊贩混杂在一起的活动。」

  昨天晚上,小巷里的确像是夏季祭典一样热闹。难道周围的住户都没有注意到吗?

  「所以呢?你想问的事情应该不是这个吧?」

  「啊,是的……」

  「记得你说的是画会动吧?」

  环小姐不断地逼近问题核心,于是我也开始描述起最近这几个月,发生在家里的神秘事件。

  「大概是在半夜两点或三点的时候,会出现奇怪的声响。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会让人醒过来的程度。听起来像是有东西在动的喀喀声,还有水声,以及鸟类拍动翅膀的声音。因为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所以我有在半夜起床确认过。」

  走在阴暗的走廊上,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最后找到的地方,是目前已经没人使用、过去曾经是老爸房间的和室。

  「就算靠近,声音也一样没停,所以我牙一咬就开门进去了。」

  从窗外洒落的月光中,摊开在桌上和墙壁上的水墨画,全都活生生地动个不停。鸟在图画中飞来飞去,鱼也一边溅着水花一边横冲直撞地游动。笔直伸展开枝叶的植物,宛如被风吹动一般来回摆荡,感觉就像是看着电视或是某种影像画面。

  我大吃一惊,吓得几乎忘了呼吸,反射性地关上纸门。等到声音停止之后,我又战战兢兢地开门偷看,结果又再次瞪大了眼睛。

  和室里变暗了。刚刚敞开的窗帘已经拉了起来,摊开的水墨画也都卷得好好的,收在箱子里。彻底恢复成老爸房间平常的模样。

  「后来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我也去了父亲的房间好几次。每次都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一样,图画动来动去。然而只要关上纸门一次,又会全部恢复原样。」

  「那个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三个月前。从父亲过世后不久开始的。」

  当我仿佛若无其事般地这么一说,环小姐的视线微微低了下去,闭上眼睛。纤长睫毛的影子落了下来。

  「那些画,是令尊的收藏品吗?」

  「不,是父亲的作品。家父是画家,名字叫做小幡洸泉。」

  「小幡洸泉……啊啊,是吗?原来去世了啊……」

  环小姐似乎非常遗憾,一边叹气一边这么说。听到她的话,我感到非常诧异。

  「你认识家父吗?」

  「他是足以代表日本画坛的名画家,当然知道呀。而且也拜见过不少他的作品。」

  「原、原来父亲是这么有名的人吗?」

  「不只是日本国内,在国外也是评价非常高的日本画家呀。至少和这个业界相关的人,一定都知道这个名字。明明是自己的父亲,你却不知道吗?」

  环小姐十分不可思议似地反问我。

  看到对方讶异着自己回答不出众所皆知的常识,我感到有点尴尬。加上这番话当中不合任何取笑成分,只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我知道父亲是个画家。只是关于他画了什么画,我看得不多,实在不太清楚。因为他在我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直到一年半前才又突然跑回来。」

  真的很突然。当时我在念国三,而且还是在高中入学考之前。当时正是我选了一间希望不大的高中而暗自后悔,却又不得不最后冲刺的时候。

  那一天,我也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手里拿着参考书,努力做着最终复习。太阳虽然已经下山,但是妈妈也和平常一样,还没下班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

  这时叮咚一声,大门方向传来了门铃声。门后站着一个背着大量物品——绝大部分是画具——身材瘦削的大叔。大叔一看到我,立刻像是快要哭出来似地笑了。

  ——好久不见,洸之介。

  这就是我和我三岁时便离家出走的老爸,阔别十多年之后的再会。

  照理来说,这时应该要一边哭喊「你回来了!」一边扑上去,或者是丢下一句「事到如今回来做什么」然后把人赶走,就像连续剧演的一样。但是我的感想只有「啊啊」和「喔」而已。毕竟当时正面临着入学考这道大关卡,根本没有余力理会其他事情。而且就算老爸回来了,我一直以来的生活也没有出现变化。我和老爸各自躲在自己的房间,见到面时虽会打招呼或聊聊天气,但也仅只于此。感觉就像是多了一个同居人。没有必要就不会多说话,也不会互相干涉。

  后来考试结束,顺利地进入高中就读之后,我和老爸的关系也一直没变。

  「明明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不曾露面,但是你对父亲却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父亲离家这件事,好像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母亲也从来不曾对我说过父亲的不是或坏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也没有出现过不满之情。」

  老爸之所以离家,并不是因为有了其他女人或是不再喜欢妈妈。简单来说,他的个性天生就是如此。不愿待在同一个地方,喜欢一边流浪一边作画。这就是老爸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他就是这样的人。

  妈妈每次提到老爸时,脸上总会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喜欢上他,希望能够支持他,然后我们才在一起的。你出生后,他在家里待了一些日子,好代替必须外出工作的我整理家务和照顾孩子。这是在我们结婚之前就约定好的。

  妈妈是在知名企业工作的职业妇女,也是我们家的支柱。年轻时,也曾经为了光靠作画无法维生的老爸提供经济方面的援助。所以生产过后,她好像立刻回到了职场,而老爸则是当上家庭主夫。不过详细情形我已经记不得了。然后等我长得差不多大之后,老爸就离家出走了。

  这是他们两人都同意的选择,所以我也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对老爸没有特别的情感。

  「若说父亲不在也不觉得寂寞,那就是骗人的了。但是既然知道他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而且又是为了工作,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过去外公还在世的时候经常跑来家里陪我玩,也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所以我不会特别讨厌父亲。」

  「嗯哼,这还真是相当奇特的家庭呢。」

  「我无法否认的确不太一样。」

  「所以,令尊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呢?」

  环小姐在我喝完的空茶杯里,倒进一杯新的茶。浓郁的茶香四溢。我轻轻握住了那只茶杯。

  「因为他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已经是末期了……医生说大概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我是在睽违十多年后,家族三人同聚一堂吃晚餐时,知道这件事情。

  ——哎呀,这伤脑筋啊。

  听到老爸的告白,妈妈整个人愣住了,然而当事人却只是有点难为情似地抓了抓头。

  ——想不到竟然只剩下半年可以作画了。

  后来,除了前往医院之外,老爸一直都关在房间里作画。医生曾建议住院专心治疗,但是老爸以住院没办法画图为由,干脆地拒绝了。

  他把所剩不多的时间,以及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作画上。老爸的身体虽然日渐消瘦,但是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以及握着画笔的手,却从来不曾出现动摇。一边听着逐渐逼近的死亡脚步声,一边像是毫无退路似地持续作画的模样,让我有种鬼气逼人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股惊人的气势,当初医生宣告的最终期限逐渐延长。但是就在过了一年之后,老爸的力气开始明显衰退,最后他还是倒了下去,离开人世。这是三个月前才刚发生的事。

  「父亲房里留下了大量的画。七七四十九日过了之后,有一些画商和其他美术界相关人士找上门来,几乎把所有的画都买走了,所以现在只剩下几幅而已。」

  「出问题的,就是剩下来的那几幅吧?」

  「……是的。」

  我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老爸面对画纸时的侧脸。如果没有生病,就可以画更多的画了——对于生命与绘画的强烈执著。会不会是老爸的灵魂或是类似幽灵的东西,附着在那个房间的画里呢?我开始这么认为。

  当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时,环小姐轻轻「嗯哼」了一声。

  「嗯,没有实际看过,可能有点难说……不过我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真的吗?」

  我忍不住向前探了过去。环小姐还是一样平静地回答。

  「应该吧。」

  「环小姐会净化或是除灵这类的事情吗?难道副业是灵媒师之类的?」

  我这么一说,环小姐先是瞪大了眼晴,随后一个深呼吸,放声大笑。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个普通的裱褙师而已。」

  环小姐用手指擦去了因为笑过头而流出来的眼泪。

  「只不过,我的工作并不只是表面上为字画裱褙而已,台面下也是有其他工作的。」

  「台面下的工作?」

  「不论是挂轴还是屏风,需要裱褙的物品当中都会有图画。这类图画,有时候是非常麻烦的。因为那是画师们花费数小时、数日,甚至随着物件不同,可能花费了数年才绘制完成。绘制途中,可能是一边想着重要的人,或是怀抱着对将来的不安,以及想要炫耀自己身为画师的才能,或是梦想获得成功之类的。多亏如此,那些想法——思念会深深地渗透进图画当中。」

  我咕噜一声吞下一口唾沫。

  「那些思念,就像是流动的河水。思绪太强烈,造成河水泛滥的时候,就会引发世间所谓的灵异现象之类的事件。虽然古老的挂轴和屏风有时会变成付丧神,不过思念和付丧神是不一样的。思念就是思念,不是魂魄。」

  付丧神这种东西,我也有听说过。记得是从古代一直使用至今的道具或物品,开始有魂魄寄宿其中,因此会自行走动或说话之类的吧。

  「我可以利用裱褙将那份思念封住,或是引导至正确的流向,再让思念升华。虽然那不是魂魄,不过作用十分类似净化。这就是裱褙师在台面下的工作。」

  「这个台面下的工作,只要是裱褙师,人人都能办到吗?」

  「不。以前办得到的师傅比较多,但是最近几乎都没有了。因为现在的人不再相信妖怪或是作祟,所以也不再有这个需要。」

  「环小姐做得到这件事情吗?」

  「姑且办得到。」

  环小姐随口回答,轻啜了一口茶。

  这么年轻,看起来没大我几岁的人,真的有办法做到这种事情吗?

  我的表情可能泄漏了心中的想法。环小姐一直盯着我看,然后问道: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

  「哎,这种话题,可能很难马上相信就是了。就算是在裱褙师当中,现在还知道这份台面下工作的人,也只占了一小部分而已。」

  我真正怀疑的地方,其实在于环小姐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不是关于裱褙师的台面下工作内容,不过环小姐似乎猜颠倒了。

  「因为你已经困扰到相信别人说的谣言,专程半夜跑来这里,所以我才告诉你。至于最后要怎么做,则是由你来决定。毕竟现在是要你把父亲的画交给我,会犹豫也很正常。」

  我没有理由拒绝环小姐的提议,却也没有办法立刻说出「那就拜托你了」这句话。因为这件事情还没有让妈妈知道,真的可以这样擅自决定吗?我犹豫了起来。

  环小姐朝着墙上的月历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道:

  「三天后,你再到这里来一次,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决定。」

  我点了点头。老实说,环小姐的这个建议实在令人感激。

  当我准备离开时,环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

  「洸之介,你还记得令尊的画是什么样的内容吗?」

  「父亲的画吗?呃,记得有燕子和龙,还有植物的画。另外还有鱼,以及类似阎罗王之类的人物吧。」

  我一边回想着会动的画一边回答,而环小姐只低声回应了一句「嗯嗯,是吗」,然后把我没有动过的茶点包了起来,让我带回家。

  我之所以认为老爸的灵魂可能附在家里的画上,有部分原因当然是因为看过老爸生前全神贯注画画的模样,不过那些留下来的画,其实也是原因之一。

  根据妈妈所说,那些留下来的画,大多都是老爸去世前不久画的,因为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盖印,所以全部都是卖不出去的东西。然而除去这一点,看过那些画的画商们,反应其实也不是很好,他们的说法是「不像小幡洸泉的作品」。

  老爸最擅长的是称为山水画的风景画,以及动物画。所以先不论鱼、燕子或植物,龙和阎罗王这种题材,据说老爸几乎从没画过。

  在云中翻腾的龙,以及表情肃穆、头戴黑冠、满脸胡须的阎罗王。

  龙这种生物几乎等同于神明,象征着不死;而阎罗王则是死后的世界,也就是地狱之主。

  这两幅画会不会是在表达老爸对于生命的执著呢?我如此猜测。当我开始这么想,感觉又变得更恐怖了一点。不是因为老爸的灵魂如何,而是因为老爸的执著之深,让我觉得浑身发毛。

  环小姐真的有办法把老爸的思念,从老爸的图画上赶出去吗?而且光靠裱褙这个动作?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越想越深入之后,我猛然发现了一件事。

  裱褙……裱褙这种东西,应该是非常昂贵吧?

  因为我看过老爸裱褙过的画,所以我知道。印象中是用了相当高级的布料,甚至还贴了金箔。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因为每幅画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应该全部都是量身订做的吧。裱褙一幅画到底要花多少钱?以万为单位?不对,搞不好要数十万。

  我连打工都不曾做过,存款当然是少之又少,那点钱是绝对不可能付得起的。怎么办,要拜托妈妈出钱吗?可是我们家也没有这么多钱,况且房子还要付贷款。

  该怎么办呢?就在我努力想破头的时候,三天的时间转眼即逝,环小姐指定的日子到了。

  当天,我在放学之后前往环小姐的店。走在玉响通上时,一台从我后方开来的休旅车,在香烟铺前、也就是绫栉小巷巷口停了下来。当我一边张望一边心想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有个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一看到对方的模样,我立刻愣住了。

  驾驶是个体格相当壮硕的年轻男人。深蓝色的甚平搭配脚下的拖鞋,还戴着一副太阳眼镜。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吓人的银色项链,乍看之下实非善类,感觉像是来讨债或是什么的——难道加纳裱褙店欠了钱,然后他是来讨债的吗?毕竟那家店看起来似乎赚得不多啊。

  我心里还在想着这些失礼的事,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已经从后车厢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箱,抱在手上。这时,对方可能注意到我目不转睛的视线,他对着我看过来——虽然被太阳眼镜挡住了,不是很确定——然后咧嘴笑了笑。

  「你要去这条巷子里面的店吧?」

  我的周围没有半个人。也就是说,他说话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我。我用生硬的动作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我从环那里听说了,今天会有个高中生过来参观。」

  「那个,请问你和环小姐认识吗?」

  「啊啊。说是认识,其实是同行啦。因为一些理由,我负责仲介工作,外包交给环处理。」

  「咦?意思是说,你也是裱褙师吗?」

  看不出来。不管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从事这种传统,又对自己手艺有自信的工作的人。

  「算是啦。话虽这么说,不过我跟她不一样,我没办法做台面下的工作啊。哎,站在这里说话有点怪怪的,先进去吧!」

  他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实在痛死了。然后我就像是被他拖着走似地带到了店里。

  「我叫佐伯兵助。多指教啦,高中生。」

  我和兵助先生一起钻过了加纳裱褙店的门帘。环小姐就坐在店门口附近等候。一袭黑底铃兰花样的和服,一如往常的传统装扮,不过正面加了一件围裙,袖子也用带子固定,头发扎成了一束,看起来就是一副准备开始作业的模样。

  「怎么这么慢呀,兵助。到底是跑去哪儿摸鱼了?哎呀,你们一起来的?」

  「刚好在巷口碰上了。」

  「是吗。兵助,把那个搬到里面去吧!——扬羽,虽然我猜应该不会有客人,不过还是麻烦你看店了。」

  环小姐朝着天花板,正确来说应该是朝着二楼这么一喊,楼上随即传来充满睡意的回应声。

  「那么,我们走吧,洸之介。」

  感觉十分雀跃的环小姐在前方带路,我跟着走上了铺着木板的走廊,最后抵达的地点是个非常宽广的房间。木地板上放着一张作业台,周围则是被木制置物架团团包围。放在架上的大量和纸和布料,以未曾剪裁过的状态一层层堆放着,感觉就像是布行一般。然后最里面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种类的各式刷毛。

  兵助先生把木箱往作业台上一放,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卷挂轴。可能是被老鼠啃过,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到处都有黑色的痕迹。环小姐接过挂轴,咻咻咻地解开了捆在外面的系带,在作业台上摊开。

  「……喔。」

  环小姐发出了赞叹声。

  这幅挂轴上,画着一个看似仙人的老翁。老翁坐在岩石上,眼睛瞪着画外。然而可能是沾到水了吧,纸上有许多水渍般的污痕。另外绿色与茶色的布质装裱也破了,到处都有剥落现象。

  「据说是一百年前左右完成的画。上面画的是持有者的曾祖父,他过去似乎是当地十分有名的画家,其个性偏激、贪婪、难以相处等可以说是赫赫有名。好像活了将近一百岁,不过死前据说还是一脸不甘心。」

  兵助先生拿下太阳眼镜,如此说明。

  「嗯哼。」

  「这似乎就是那个老头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

  听到兵助先生的话,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状况,跟我老爸不是很像吗?

  「是吗。」

  环小姐仔细观察了图画之后,试图碰触装裱处般轻轻伸出了手——就在此时,图画上突然刮起了一团像是龙卷风的东西,将她的手弹开。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情况。同时,包围在图画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冷,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

  随后,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画中仙人的身体开始动了起来,眼睛也猛然睁开。那已经不再是仙人的模样,而是鬼一般的形象。

  仙人张大嘴巴,发出呻吟声。刚开始还听不出它在说什么,不过听久了之后,耳朵渐渐习惯,也开始听懂了。

  仙人说的是:「更久一点……更久一点……!」声音沉重低哑,让人浑身发毛。

  我还在努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环小姐却轻声笑了起来。

  「——你还想活得更久一点是吗?」

  环小姐对着仙人说起话来。

  「可是,这世上万物都有其寿命啊。生命的终结是一定会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说完,环小姐的手摸上了那块破破烂烂的装裱。

  「从画心的状况来看,果然还是需要洗净啊。兵助,委托人的要求是?」

  「没什么特别的。总之就是希望让这个老头闭嘴,只有这样而已。」

  「是吗。意思就是我可以自由发挥了?」

  环小姐甜甜一笑,看起来非常非常地开心。是真的喜形于色,一点也不像是面对着这么一幅妖异画作的表情。

  「这个装裱其实也不差,就是朴素了点。隔水与边用更加明亮的颜色应该也不错。」

  「那天地怎么办?颜色太亮,会搭配不起来啊。」

  兵助先生也若无其事地加进了专业术语,喃喃自语起来,环小姐也喜孜孜地回了一句「嗯哼」。该怎么说,感觉就像是不知道该选哪件洋装的小女孩一样。那个颜色很不错,但是这个颜色也难以割舍。就是这种感觉。

  仙人还是一样不断哀号……但似乎没有刚刚那股气势了。是他们两人压下了这股感觉的吗?但是话又说回来,看起来十分妖异这件事并没有变。如同杀气一般的感觉仍不断散发出来。

  「哎,总之如果不把绫布实际摆出来比对一下,实在很难说啊。而且也要看看相互映衬的状况如何。」

  环小姐再次抚摸了装裱处,老仙人的声音顿时更加激烈了起来。

  「画出这幅画的你,寿命已尽了,不过这幅画还可以继续活下去,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行裱褙。然而你一直这样死不放手,我就没办法做事了。」

  老仙人充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环小姐。

  「为了再活一百年……你也差不多该安分一点了。」

  环小姐突然笑了。她看似万般怜爱地抚摸着装裱处,从画中喷出的风势瞬间大增,然后宛如在画上浓缩般卷成漩涡,瞬间爆开。

  我看得目瞪口呆,眼睛连眨了好几下。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成佛、了吗?」

  「有一部分思念消失了,但绝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裱褙可以镇压住它们,所以没问题。」

  我悄悄走近作业台,探头看了看那幅画。画中阴暗不快的感觉已经消失,老仙人也不再移动,就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画。

  「渲染进这幅画里的东西,是作者对于生命的渴望,以及对于看不见未来的恐惧。我只是针对这点,多少让它安心了一点。让它知道,这幅画将会继续活下去。」

  环小姐一边拨弄着装裱处,一边开始检查挂轴的状态。

  我依然魂不守舍地站在一旁,这时兵助先生对我说话了。

  「感觉怎么样啊?高中生。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吧?」

  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完全就是在取笑我的反应。

  「总而言之实在太惊人了!只剩下这个感想啊。应该说,我到现在还是全身鸡皮疙瘩。」

  「对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台面下的工作时,也是狠狠吓了一大跳啊。当初,是一只巨大的老虎在画里大闹,而且还一直不愿意安静下来,我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吃掉。因为画作的力量太强时,这里的空间也会连带受到影响,人可能会因此受伤。这次的画,还算是比较能沟通的。」

  「原来是这样吗……」

  刚刚兵助先生和环小姐看起来似乎相当轻松,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一点呢?

  我开始试着想像环小姐与老爸的画对峙的状况。

  在云雾中飞舞的龙与燕子、在画中池塘悠游的鲤鱼、用力睁大双眼瞪视过来的阎罗王。所有的一切,都以老爸对生命的执著为能源,一边释放出妖异的气息,一边对着环小姐伸出獠牙。

  那幅仙人画,只有释放出杀气和诡异的气息,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是老爸的画又是如何呢?如果老爸的思念,比那幅仙人画的作者更强烈的话,那么他的画作可能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一边发出低哑的呻吟,同时毫不犹豫地伤害所有人,渴求着自身**、老爸在画中的分身——感觉非常丑陋。无法接受所有人总有一天都必须面对的命运,实在太难看了。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我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个了。尽管长久以来一直音信渺茫,但仍然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心里竟会潜藏着比刚刚那个更加恐怖妖异的东西。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你打算委托工作给她吧?」

  听到兵助先生的问题,我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画而烦恼,但是说到这个台面下的工作,不会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在这个业界里,她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啊。」

  我朝着一脸开心地望着图画的环小姐看去。

  这么年轻的女人,会被称为传说?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我一直盯着她看,而环小姐正好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交。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洸之介。」

  环小姐微微一笑。那是为了让我安心的笑容。

  心里所有想法都被她看穿了。我如此暗想。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我真的没办法在这个人面前撒谎。觉得不安、觉得恐惧,但是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对那份恐惧感做出妥协,希望能够好好处理一下老爸的画——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双水灵大眼看穿了。

  在此前提之下,环小姐仍然对着我笑。

  我握紧了双手。

  转身面向环小姐,深深一鞠躬。

  「拜托你。请帮父亲的画裱褙吧。」

  我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画作拿出家门——因为我不知道携带方式——于是只好麻烦环小姐到我家走一趟。而环小姐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家在哪里,所以由我来到店里迎接她。

  来到绫栉小巷的店铺前,环小姐已经整装完毕等着我了。

  她今天穿的是蓝色紫阳花图案的和服以及纯白的腰带,头发没有扎起来,笔直地向下洒落。坐在她旁边的,是夜市那天晚上看到的年轻男子,其他动物们都叫他「阿树」的高挑帅哥。

  「那么,店铺就交给你了,阿树。」

  「好的,环小姐。啊,你忘了这个。」

  环小姐一站起来,阿树先生立刻递出一把白色的伞。

  「今天应该不会下雨,不过还是姑且带着吧,而且这是晴雨两用的。」

  这么说来,就在最近一直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时间转眼到了五月的最后一周,昨天的天气预报还发出了梅雨季宣言,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至于今天的天空,虽然还是有阳光,但却被一层薄薄的云气挡住,和黄金周期间的爽朗大晴天相比,有着云泥之别。

  「那么,我们出发吧。」

  我们是徒步前往我家。对于每天走路上学的我来说,这段距离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身穿和服的环小姐来说,可能相当困难也说不定。我有点担心起来。

  「如果兵助有空的话,就可以开车过来了。」

  环小姐有点不满似地嘟起了嘴。兵助先生今天好像有裱褙师的工作要做,腾不出时间。

  然而一旦开始走起来,我就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环小姐的脚步非常轻盈,虽然身穿和服、足踏草履,但步伐却是惊人地快,几乎快要把我甩在后面了。

  前往我家的最短路线是直接穿过站前的大型商店街。今天星期六,商店街上塞满了人,热闹非凡。虽然是紧跟在人潮之后前进,但是这段期间,来自其他人的视线却相当刺人,感觉实在不舒服。近年来少见的黑发和服美人昂首阔步地走在街上的光景,群众会被吸引也是情有可原。

  我想要尽快从这股气氛中脱身,但是环小姐却突然停在站前的速食店前面。她抬头看着内容花俏的海报,轻声说道:

  「又推出新商品了呢。」

  海报上用斗大的字体写着:「香酥鲑鱼堡下个月开卖!」

  「你喜欢吃汉堡吗?」

  我有点意外,忍不住问了出来。环小姐回答「还好啦」。

  「我也常来这里喔。对学生来说,这个价钱和分量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而且若是使用手机下载折价券,就会变得更便宜。」

  这一瞬间,我好像在环小姐眼中看到一道光芒,但是她立刻恢复成平常的表情,再次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我连忙跟了上去。

  我们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快到家,我一边注意着附近喜欢说三道四的阿姨们的目光,一边让环小姐进入家中。

  「好安静啊。」

  「因为没有人在,家母去工作了。」

  其实我是希望妈妈也能在场,所以才选在星期六的,但是不巧的是,妈妈突然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非去公司不可。不过我已经事先报备了有关环小姐的事,也已经获得同意,所以不会有问题就是了。

  我立刻带着环小姐前往老爸的房间。

  室内一如往常地拉上窗帘,所以有点昏暗。画材散落在桌上,和老爸在世时的混乱程度相去不远。环小姐饶有兴趣似地东张西望着。

  「有问题的画在哪里?」

  「在这里。」

  画都收在桌上的木箱里。我伸手一指,环小姐便打开盖子,把放在里面的画作拿了出来,然后一张一张地展开。每展开一张,环小姐的眼睛就闪动着愉快的光芒。之前的仙人画也是如此,感觉她只要一看到画,整个人就会一下子变得天真起来。就像是看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事情就发生在环小姐展开最后一幅画的时候。脚边开始晃动,窗户也发出了喀嗒喀嗒的声响。随后,画作就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动了起来。尖锐的鸟鸣声、激烈的流水声、风动声。仿佛受到这些声音煽动似的,它们的动作宛如暴风雨一般越来越狂乱。

  「……喔。」

  环小姐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只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说出一句话。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环小姐指着其中一幅画,对我提问。

  「洸之介,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画?」

  「什么画……这应该是、鲤鱼吧?」

  细长的白色和纸当中,一条以浓淡墨色勾勒出来的鲤鱼,正一刻也静不下似地游来游去。

  「那么这幅呢?」

  环小姐指着一幅在云中翻腾大闹,灵活转动着巨大圆眼的龙的画作。

  「是龙。然后这幅是燕子。」

  我连旁边的画也一并回答了。三只黑背白腹的燕子,就像是鸟笼遭人摇晃的笼中鸟一般,一边发出高亢尖锐的叫声,一边到处飞来飞去。

  「这个呢?」

  「……这是……植物……我只能说得出这样的答案。」

  细细长长、笔直向上伸展的叶子,在强风的吹袭下不断左摇右晃。

  「是植物没错,不过你知道是什么植物吗?」

  我凝视着不断晃动的细长叶片。在那些叶片中,隐约可见细长圆柱形的东西。那是——

  「逗猫草?」

  我才说完,一旁的环小姐先是轻声喷笑,然后大笑出声。

  「不是。这是菖蒲,那个圆圆的东西是菖蒲的花。」

  「咦?菖蒲的花,应该是紫色的吧?花瓣很大,然后有点垂下来的感觉。」

  「你说的那个是鸢尾花、花菖蒲或燕了花。不过经常柯人搞混就是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难道是一般常识吗?

  「然后,最后这一幅……你觉得这幅画是阎罗王?」

  表情肃穆的胡子大叔,睁着斗大的眼睛瞪着我。

  「难道不对吗?」

  「完全不对。这个是钟馗,能够破病驱邪的神明。原本是中国的神明,后来传到日本,最后发展成在端午节时画在旗帜上,或是刻成雕像供奉。」

  我恍然大悟,重新审视这五幅画。

  鲤鱼、龙、燕子、菖蒲,还有钟馗。

  「一般常说鲤鱼跃龙门,故事说的就是鲤鱼跃上瀑布然后化身为龙。根据这个故事,在日本会为了祈求出人头地而悬挂鲤鱼旗。至于菖蒲,日本人相信其有驱除邪气的效果。会挂在门前,或是饮用菖蒲酒。等到进入江户时代,更因为『菖蒲』与『尚武』同音(注2:日文发音同为「しようぶ(Shoubu)」,而日本端午节又视为崇尚武士的节日,延伸出对男孩的期许,故又称「男孩节」。),从此就变成了端午节不可或缺的物品之一。」

  环小姐每道出一段典故,这些发狂似地乱动的绘画就会渐渐安静下来。唯独燕子的画,现在还是没有半点安静下来的迹象。

  「燕子大约是在春天到初夏这段期间到来,在一般人家的门前筑巢。虽然是在端午节前后……不过这幅画的性质似乎和其他作品不太一样。」

  环小姐走近燕子画,轻轻抚摸。

  「你有话想告诉这个孩子吧?让他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吧。」

  说完,原本吵杂的燕子们立刻停止不叫,一边盘旋、一边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在纯白和纸所构成的天空中,三只燕子正在飞舞。其中两只位在下方,仿佛互相嬉闹一般张开翅膀依偎在一起,第三只则是远远地待在上方的角落。它的眼睛一直朝着另外两只的方向望去,就像是从远方——从天上守护着它们。

  「懂了吗?」

  环小姐温柔地说道。我点了点头。

  「那个,在下面的两只燕子是我和妈妈……上面的则是……老爸……」

  这幅画,画的是我们这一家。借用环小姐的说法,尽管非常奇特、不寻常,但这确实是一幅家族画。我是这么认为的。

  「相对于女儿节,端午是为男孩子庆祝的节日。架起鲤鱼旗,祈求出人头地;用钟馗的画像,驱除灾难病痛;装饰菖蒲,希望孩子能够勇气过人。这只是全心全意地祈祷孩子能够获得幸福……令尊是在去世前不久画了这些画……那时正是身体遭受病魔侵蚀的时候,相信那段期间一定非常艰苦吧。」

  照理来说,那段期间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静养才对。若是那么做,他的身体不知道会有多么轻松。但是老爸始终不愿接受那份「轻松」,而是选择握住画笔。一边忍痛,一边鞭笞着颤抖的手,画出如此精致的画作。

  为了什么?老爸是画家,画图就是他的生存意义、人生所有的一切。我一直这么认为。

  「父亲曾经非常遗憾地说,自己只剩下半年时间可以作画。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环小姐面露苦笑。

  「我之前有说过吧?小幡洸泉的作品在国内外的评价都相当高。换句话说,他的画有价值,就算是用金钱换算,也可以卖出高价。你不是也说了令尊的画作几乎全都被画商买走了吗?」

  「……啊。」

  「只剩半年时间可以作画,意思是指自己只剩下半年时间绘制留给家人的画。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生命后,令尊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家人吧。为了家人,自己能在这短短半年当中做些什么?留下什么?他可能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他毕竟是个画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作画。所以他才会想要持续作画到死前最后一刻吧。」

  我想起了老爸鬼气逼人的侧脸。

  「然而真正面临死亡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才进而想到了与端午节相关的题材吧。一边作画,一边祈祷孩子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能够成为一个坚强的人、能够获得幸福。渗透进这些画里的,就是这份思念。」

  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这些画才没有出现类似那幅仙人画的妖异感吧。

  环小姐有点无奈地说道:

  「真是的,真是不坦率啊。」

  真的,实在是太不坦率了。我打从心底同意环小姐的意见。不但晦涩,而且难懂。再怎么难相处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们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生活在一起。老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画家?我都不是很清楚。然而就算想知道,我也没有那些时间、那些场合,我什么也没有。被一个如此不熟悉的人,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式对待,怎么可能会知道对方真正想传达的是什么呢?我是继承了你的血脉的儿子,别迟钝到发现不了我的迟钝啊!因为这样,这几个月来我的睡眠时间大量减少,还经历了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悲惨啊。

  再加上——我看着这幅燕子画——在这种图画里面,就不要这么见外好吗!

  「什么嘛……为什么要把位置画得这么远……」

  我突然猛烈地生起气来。这些燕子的距离是想表达什么?是分隔两地生活的十多年岁月吗?是最后到来的生离死别吗?还是我们内心的距离呢?

  「……至少在图画里面的时候,画在一起也好啊。」

  正当我如此低语的时候。

  三只燕子再次开始挥动翅膀。位在上方的燕子轻巧下降,三只燕子聚在一起。然后展开着翅膀互相贴近,嬉戏似地团团飞舞。三只燕子之间再也没有距离,它们就在翅膀几乎碰在一起的情况下,轮流替换位置,不断转着圈子飞翔。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的眼中深处突然一热,眼泪涌了出来。还来不及忍住,高温的水滴便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可能是看到了我的反应,三只燕子又飞回了原位。

  「思念最强的,似乎就是这幅燕子画了。总而言之,现在应该只需要为这幅画裱褙吧。令尊的思念传达给你之后,这份思念也变淡了许多,相信这些画应该不会再动起来了。」

  环小姐对我露出了如花一般灿烂的笑容。

  「这幅画,就由我来负责裱褙吧。」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脸被眼泪搞得一塌糊涂,连忙用袖子擦了几下。

  「那就麻烦你了。」

  环小姐说,完成裱褙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制作的东西,多半会被索讨一笔连眼珠都会掉出来的庞大金额吧?我非常紧张害怕。但是环小姐只侧眼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

  「站前广告单上的汉堡,买那个给我就好了。」

  就算是套餐也顶多五百日圆,光是那样未免太便宜了,会良心不安!我连忙表明立场。

  「因为是新商品,所以我还没吃过呀。」

  「……真的这样就够了吗?」

  我满怀疑问地确认。而环小姐则是甜甜一笑,回答「这样就好」。

  由此看来,尽管环小姐总是身穿和服,维持着传统风格,然而实际上却是非常喜欢垃圾食物。给人的印象实在落差太大了。

  将画作交给环小姐的三个星期之后,我想应该是受到环小姐委托的扬羽,打了一通电话到我的手机里。

  「虽然还没完成,不过已经做好了镶接,可以看出最后会裱褙成什么样子。要来看看吗?」

  隔天,我在路上的速食店里,购买了名为香酥鲑鱼堡套餐的进贡品,然后朝着加纳裱褙店前进。环小姐和扬羽都在店里,另外兵助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场。

  「我是来看看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画轴,其实我很喜欢小幡洸泉的画啊。」

  兵助先生露出了和他的外型不符的羞涩笑容,偷偷这么告诉我。我就像是自己受到夸奖一般,感觉有点心痒难搔,莫名地高兴起来。

  老爸接受裱褙的画,就放在里面房间的作业台上。

  「现在还在制作途中就是了。」

  虽然环小姐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彻底完成的成品了。

  裱褙使用了三种颜色的布料。图画的上下两端,各接了一条白底金色花纹的细长布料。然后包围在这两条布料和图画左右两侧的,是绣了精细花纹的深蓝色布料。其上下则是配置了淡紫藤色的布。

  看到这些布料的瞬间,脑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五月的晴朗天空。

  满溢着蓝色光芒的空中,三只燕子正在飞舞。

  光看图画,明明会觉得上面的燕子和下面的两只燕子分得非常开,但是一添上裱褙,就有种三只燕子正在宽广的蓝天之中互相靠近、依偎在一起的感觉。

  「怎么样?」

  「太厉害了。虽然我完全不懂绘画,当然也不懂裱褙,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你把它做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我坦率地表达感动。我真的不知道,裱褙能够如此彻底改变一幅画的印象。我想把这幅画挂在家里。为此,首先必须整理出壁龛的空间,这么一来就非得为家里进行一番大扫除不可。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在自己家中的和室看到这幅画。

  当我还在凝视着这幅画时,兵助先生插嘴说了一句:「这么说来——」

  「其他的画要怎么办?不是还有四张吗?」

  「是啊。继续保持原状实在有点浪费……」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其他的画也能像这幅画一样进行裱褙,然后挂在家里。

  「由我来裱褙吧?」

  「最好别答应,洸之介。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你会被狠狠敲诈的。」

  扬羽一边踢着兵助先生的脚,一边这么说道。

  「我才不会敲诈咧!绫布和和纸都很贵,而且还要加上工匠的技术成本啊。以万为单位是很普通的好吗!像环这种近乎义工的做法,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肯定会破产!」

  「我可是会选择客人的。如果是有钱人,自然会好好收费。」

  果然很贵!哎,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全部手工,而且又是量身订做,当然需要这样的价位。不过这么一来,身为普通高中生的我就没有办法负担了。

  我还在沮丧时,扬羽突然提了一个不得了的建议。

  「既然这样,洸之介,你干脆试试自己裱褙吧?向环小姐拜师学艺如何?」

  「……咦?」

  我瞪大了眼睛。由我来为老爸的画裱褙?这种事情真的办得到吗?不对,这样真的好吗?由我这个外行人高中生动手?就像环小姐让那三只燕子翱翔在天空,我真的办得到这种事吗?

  然而就在产生疑问的同时,我也有点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恐惧,比较像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期待,也像是兴奋,更像是兴致勃勃,总之就是这一类的心跳加速。

  「环小姐,我也办得到吗?」

  「当然。要试试看吗?」

  她干脆地说出我求之不得的答复,所以我也在间不容发之际迅速回答。

  「要!请收我当徒弟吧!」

  「好。至于上课费用嘛……你就定期献上汉堡吧。就这么说定了。」

  这又是另一次破盘价格吧?话说回来,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非常困惑,但是环小姐却兴高采烈地笑了。

  虽然她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收了我当徒弟,但是这种信手拈来的感觉,难道环小姐以前也曾经收过徒弟吗?

  「请问你以前也有收过徒弟吗?」

  我提出疑问,环小姐也干脆地点头。

  「有呀。收过好几个呢。」

  「好几个?」

  年纪轻轻就收过好几个徒弟,有点难以置信。啊啊,不过她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被人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了,大概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环小姐边说「这么说来到底收过多少人了呢?」边屈指计算徒弟的数量。单手、双手手指的数量还不够,又开始张开原本弯下的手指。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数量不是普通地多!

  「那个,环小姐,徒弟的数量真的有这么多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

  相对于此,环小姐以漫不经心的口吻,丢下一颗震撼弹。

  「这个嘛,毕竟我第一次收徒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德川时代呀。当然会有这么多。」

  「………………咦……?」

  我不由得全身冻结起来,同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咦?刚刚她说了什么?

  但是全身僵硬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兵助先生和扬羽都是面不改色。真的假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环环环环环环小姐?……那个,之前,您曾经说过您才不是大妖怪吧?」

  「因为我真的不是大妖怪呀。所谓大妖怪,是指活了一千年的家伙啊。我还没有活这么久。嗯,大概就一半吧。」

  环小姐看着我笑了笑,露出看穿一切并乐在其中的笑容。

  我瞪大眼睛,嘴巴很丢脸地合不起来,转头寻求另外两人的协助,但是……

  「什么?你没有发现吗?那天晚上不是都看过夜市了吗?啊~真是的!那一天明明是我带着洸之介进来的,真是薄情的家伙!」

  「也就是说……?」

  扬羽伸手指着自己。

  「我是猫又。比环小姐年轻很多很多就是了。顺带一提,阿树是狸猫,而樱汰是天狗的王子殿下。会在这里出入的人类,大概只有兵助吧。」

  「我家是从江户时代一直经营到现在的裱褙店,不过初代师匠就是环。之后每一代的当家都会拜环为师。」

  兵助先生侧眼看着环小姐,说道:

  「她啊,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啊。」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中一片空白。这种事情真的存在于世吗?

  这个帮忙平抚了父亲的思念,住在绫栉小巷里的大妖怪。虽然不是香烟铺的阿婆,不过真实身分却是妖狐。这里的正式名称搞不好不是绫栉小巷,而是妖怪小巷吧(注3:绫栉「あやくし(Ayakushi)」与妖怪「あやかし(Ayakashi)」的发音相近。)?

  这件事情让我的脑袋彻底空白,所以没有立刻发现,不过照这样看来,对照吹牛大王森岛的情报和他们的发言后,就可以确认事实无误。这不可能吧!正常人一定会认为这是吹牛啊!

  不过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事到如今,我都向一个超过五百岁的妖狐和风美女裱褙师,拜师学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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