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铺设榻榻米的大房间中,她只身伫立。

  尽管双眼紧闭,女人仍旧美丽。纤细的肢体包藏在紫色的连身洋装中,自然的金黄色发丝垂在身后。她的皮肤病态般白皙,却不显弱小,甚至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性感。

  她吐出艳丽的叹息。

  「御前、御前、吾等御前身处何处?」

  美丽双唇中吐出的,是莫名混浊的声音。

  像男人、像女人、像老人、像小孩的声音……,却也似是而非。

  闭着双眼的她轻飘飘地移动身躯,头发与裙摆飘摇,她翩翩起舞。随着手足的动作产生的红色火球,为蹒跚的舞步增添风采。

  突然睁开的眼皮下,是双宛如火球般炙热的双眼。

  那双眼睛盯着暗影掩盖的天花板一角,她唱起歌来。

  「御前、御前,吾等御前身处何处?」

  ——无声无息地,天花板上显现出巨大的圆镜。

  「若为御前,吾等义无反顾。」

  ——巨大的镜子映照出身穿蓝、白、红、黑色外套的男女交互穿梭的走廊。

  「御前若所愿,吾等将强夺众人之身、为您献上其命。」

  ——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坐在整齐排列的桌椅前的男女。

  「撕裂其足、其腹、其胸、其腕、其头、其肠,奉献给您。」

  ——飞舞周身的火球化为持有漆黑毛皮的野兽。

  「吾等御前身处何处?——吾等御前身处何处?」

  ——巨大的镜中,映照出身穿红色外套、梳着油头、容貌姣好的少年。

  ※

  「好,大家请看这边。」

  水班一年级的学生们乖乖听从坂田的指示。

  宣告第四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十分钟后,位于教室大楼三楼的水班一年级讲台上站着负责第四节的教师——不,而是班导师坂田,与随着她终于抵达教室的转学生——安倍春明。

  看到钟声响完立刻来到保健室的坂田,春明不由得差点哭了出来。她好像每节下课都会来探望他。春明老实地说他不知道教室位置,坂田回答「我想也是」,十分乐意地带他来了。

  「虽然比较晚向各位介绍,不过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大家的新同学,安倍春明同学与式神柊小姐——那么春明同学,请你简单自我介绍一下。」

  春明微微点头,向前踏出半步。他已经预料到这个情况了,因此趁昨晚练习了数十次「我是安倍春明,请多多指教」这句足以达成最低要求的自我介绍。为了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手。

  「我!我是安倍春明。请、请多多指教!」

  第一个音破音了,但勉强算是说出来了。

  同学们微笑拍手响应,柊坐在松了口气的春明头上,将整齐的双脚放上春明的右肩,拿起口中的烟管,呼地吐出一口闪亮的白烟。

  「——咱名为柊。还请各位多多关照咱们俩。」

  说着,柊矫揉作态地叉起了双脚。男同学间响起「喔喔!」的欢声,甚至还有几个学生站了起来。只不过坂田「嗯哼」一声清了清喉咙,他们便立刻坐回椅子上端正坐好。柊「嘻嘻嘻」的笑声传来。

  春明的位子,是窗边数来第二排的最后一个。窗边的邻居是说着「这边」向他招手的贺茂光流,靠走廊的另一边则没有人。他原本想为早上的事情道歉,光流却先说了「您没事就好」,使春明只好混杂着感谢与歉意点了点头。

  坂田看到春明坐好后便离开了教室,换成在窗边待机的第四节课的老师走上讲台,他说了声「那么,我们继续啰~」再次开始授课。顺带一提,这堂是「咒术史【日本】」。

  老师以熟练的板书在黑板上写下「平安京」、「阴阳寮」等等字样。

  柊说了句「念书是小孩的工作,咱不打扰汝等工作」飘上天花板附近吞云吐雾。春明不受打扰地在桌上摊开全新的课本及笔记,拿起用惯了的自动笔,抬起头来。

  ——走廊边正中间座位上的男同学打了个呵欠,他头上修验者装扮的鸦天狗同时打了个呵欠。

  春明用手按住差点笑出声来的嘴,把视线与意识转向黑板。

  ——坐在讲台前最前方的座位上的女同学正在打瞌睡。她的肩上坐着一只尾巴裂成两条的纯白猫又,沐浴在猫拳下的她却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隔壁座位上的男同学身上缠了条巨大的蛇,傻眼地望着她与猫又。

  将视线稍微移向一旁,其他还看得到身上黏着好几块不明黑色块状物的女同学,与背着半透明婴儿的男同学。

  ——水班是非常热闹有趣的班级——

  春明边对脑中响起的光流所说的话点头,边对自己低语:

  「真、真不愧是宇罗乃寮学园——————」

  ※

  「来吧,春明大人,我们走吧!」

  这么说着,第四节下课后一进午休,光流就抓起春明的左手腕。

  慢条斯理整理着课本的春明用颤抖的声音问:「走、走去哪?」

  「您不是跟三铃约好了吗?可不能让女生久等喔。」

  「!?你、你怎么知道!?」

  「我听三铃说的,我跟她从国中部开始就是朋友。啊,午餐也容我加入吧。我可没有怀疑春明大人喔?不过,据说男士各个饥渴如狼,三铃又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不是不是不是!你在说什么只有吃午饭而已吧?对吧?没错吧!?」

  头上的柊笑着说「还真受欢迎呢」,但他无暇顾及这些。

  左手被这么一拉,春明反射性地用右手抓住桌子边缘。桌子一晃,忘了收好的橡皮擦掉到地上。

  「啊……」

  橡皮擦在地上弹跳、翻滚——落进小小的手中。

  小手的主人是身穿和服的小女孩。她的脸庞看起来有五岁,但身高不过像是刚学会走路的

  婴儿。

  小女孩用双手捧起橡皮擦摆到春明面前,他说了声「谢谢」把橡皮擦放回桌上,温柔地摸了摸长着狸猫耳朵的小脑袋。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踩着轻快的脚步转身离去,狸猫尾巴在渐行渐远的腰带下左右摇摆。

  光流「嗯呵呵」的笑声传来。

  回过头,抓着春明左手腕的光流温柔地微笑。

  「水班的学生多为凭依系家族,与使役式神家族的里继承人。因此在四个班中是最热闹的。」

  「里?」

  「表里的里。」

  边说,光流边翻过桌上的橡皮擦。

  「阴、阴阳师本来不就是暗地里做的工作,不、不是应该没有分表里吗?……」

  「详情我们边走边说。午休虽长却仍旧有限,现在先前往餐厅吧。」

  这么说着,光流半推半就地把春明拉进走廊——看来贺茂光流虽没有体力,却颇有腕力的。

  光流小小的右手拘束着春明的左手腕,踩着悠闲的脚步在走廊上前进。春明则是在她斜后方踏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力气输给比自己娇小的女生,身为男人若有似无的矜持随着抵抗的意识一同瓦解。

  「阴阳师确实不是一般求才刊物上会刊登的职业,又是能于社会暗处一窥人性阴暗的职业,但却是与犯罪无关、健全而透明的职业喔。」

  光流面朝着行进方向,就这么继续开口。

  「与、与犯罪无关应该很正常才对……」

  「是的,正是如此。这代表阴阳师虽然比较特殊,不过是十分普通的职业。会说是『里』并不代表在做坏事。这个呢……就感觉而言,尊重传统与其他领域成功融合的是『表』,持续守护过去制法与人脉的则是『里』。真要说,安倍家与贺茂家都是里喔。表方的名字完全不同,因此只要不清楚背后缘由,就算被当成别的家也无可奈何呢。」

  「名、名字都不一样不就完全不同了吗……」

  「这方面则是有各种大人的原因呢。」

  光流突然停下脚步。

  「贺、贺茂同学?……」

  光流并没有响应春明的呼唤,取而代之,她念念有词朝前方举起左手臂——接着,某个东西撞上她张开的手掌,发出类似放电的声响粉碎。飘散着新绿香味翩翩飘落的碎片是鲜艳的绿色。

  「……竹叶?」

  看到掉落地面的碎片,春明茫然低语。

  「施有术法,如刀片般锋利——除此之外,您说得没错。顺带一提,目标是春明大人的脖子。」

  「脖、脖子!?——话说我现在被盯上了吗!?为什么!?而且还是脖子——想杀了我吗!?」

  「只要持有学生手册便不至于致命——不过,即便如此,这也绝非可以允许的行为。受不了,还真是丝毫没有品德又粗暴的招呼呢。」

  光流放开春明的手腕,像是弄脏了手一般轻轻挥了挥接下竹叶的手。她的双眼直盯着眼前的一点。

  走廊上的学生们立刻移动到墙边,他们脸上的惊讶很快沉静下来,双颊染上期待与兴奋的神色。甚至还有学生打开窗户,从教室中探头。

  除了春明以外,所有的人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们也都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

  某阵脚步声压下兴奋不已的氛围。

  宇罗乃寮学园高中部指定的室内鞋会发出这种声音吗——伴随着足以令人如此怀疑的高贵声响,从空空如也的走廊正中央悠然现身的,是个身穿红色西装制服外套、身材高挑的男学生。

  鲜明端整的面容也好,红润而形状优美的双唇也罢,他是个令人无可挑剔的美男子。身为男生稍嫌太长的头发梳成油头,但那也合适得不令人反感。

  男学生在距离光流数步的位置停下,四处传来女生兴奋的尖叫。男学生微笑,朝女学生们轻轻招手——动作十分得心应手。

  打断尖叫的声音响起。

  「如果没有要事,能请你快点让开吗?土御门有好。」

  春明一惊。开口的是眼前的光流,但她的声音比自己熟悉的语调还低上一截,增添一股魄力。随着她周身刺人的氛围,头上的前鬼与后鬼也一同竖起羽毛。

  女生们的尖叫戛然而止,凝聚于男学生——土御门有好身上的视线转移到光流身上。光流叉起手,哼一声抬起下巴。

  「还有,你笑起来很恶心,可以请你不要看我吗。土御门有好。」

  「不必每次都用全名称呼我,光流同学。话说回来,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差呢,光流同学。」

  「在遇见你之前我的心情好得很喔,土御门有好。还有,很恶心请不要学我,土御门有好。」

  有好轻轻耸肩,说了句「还真严苛呢」,微微地苦笑。

  「不过,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

  有好忽然抹去笑容,将视线从光流移到春明身上。

  突然,恐怖以寒气的形式包围了春明。

  绝不是因为他被瞪了一眼。真要说,有好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平稳。但那平淡的双眼中静静摇曳着宛如蒸腾热气般的敌意。

  「能见您一面我备感光荣,安倍家当主,安倍春明大人。我是土御门有好——土御门家当主的长子。」

  有好假殷勤地低头。

  「土、土御门?」

  「是稍早跟您提过,表面的安倍家。那个人也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子孙。」

  春明一提出疑问与困惑,光流便以苦闷的表情回答。他战战兢兢小声地问「你们感情不好?」,她只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了句「——从小认识」。

  「我虽有耳闻,不过你是真的什么也不懂呢。」

  有好露出苦笑,右手滑进外套内——碰巧,位于内袋的位置。

  查觉到什么的光流一声「前鬼!」唤出自己的式神,但有好却还是快了一步。边从外套中拔出右手,他边在春明的背后两处,以及自己的左右施放了什么东西。

  在确认到物体为何之前,有好高声喊道:

  「水班一年级安倍春明大人!火班一年级土御门有好向您提出『斗术』!」

  「是、是!?」

  「!春明大人,不可以!」

  回过头的光流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同时春明的周围——前后左右各出现一面红色半透明的墙壁。从旁看来,或许像是走廊正中间突然出现了一根长方型的柱子。

  跟不上事情发展的春明茫然发呆时,背后忽然传来光流「呀!」的一声惊叫。回过头,他看到光流蹲在墙面彼端。

  「贺、贺茂同学!」

  春明跑上前——却被墙面弹了回来跌坐在地。

  「这是什么!?」

  「这是结界。在分出胜负前,除了我们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他坐在地上转动上半身向后一望,看到有好也在墙壁内,摆在胸前的右手上握着数枚青青竹叶,叶子表面用黑色的墨水写了不知道是文字还是纹路的符号。他突然想起有好之前朝地上丢了什么,朝旁边一看,发现红色半透明的柱子四角插着竹叶。

  「看来是符术,但以竹叶代替纸还真有意思呢。」

  「咦!?」

  被声音一惊,春明抬头一看,柊悠然飘浮在空中。察觉到春明视线的柊看了他一眼。

  「怎么春明,表情比平常还蠢喔?」

  「不是不是不是!比起这个先跟我解释状况啊!我完全搞不清楚究竟……」

  「说『是』回答他的不是汝吗?要负责到最后呀。」

  「那不是回答,只是吓到而已啦!」

  「是的,这点小事我知道。」

  以冷冽的视线贯穿春明,有好薄薄一笑。

  「不过,在这所学园中申请『斗术』时,对方以任何形式回答『是』的当下,申请便受到承认。这记载于学生手册【斗术规则】之中——也是取得对方承诺的训练。」

  春明连忙起身。

  「等、等一下!我、我不知道什么招什么术,可、可是这种事我……」

  「用不来——这种话没有效力。要说为何,因为你身在此地,身旁也有式神。」

  春明一闭上嘴,柊便「嘻嘻嘻」地笑了出来。

  「只要没有任何一方失去意识或是破坏结界,『斗术』就不会结束。」

  「正是如此,式神与主人乃一心同体——咱可不准汝丢脸喔,春明?」

  柊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说道。

  「呜哇!」

  在思考前,春明动了起来。数枚竹叶在他蹲下后以须臾的时间差横列扫过他的头顶,一声不响插进背后的墙上。

  竹叶有一半嵌进墙面,见状春明顿时脸色发白——就在此时,红色半透明的墙壁变成了红色的土墙。

  「什——!?」

  「难得的『斗术』,我希望你能不要分心——不过遵守校规,对面还是看得到我们就是了。」

  一面这么说,有好一面朝蹲在地上的春明再次丢出数枚竹叶。

  「哇!」

  他身体朝右一偏,闪过攻击。竹叶产生的微风吹拂他的左脸颊,让他心头一凉。

  或许是手上的竹叶用完了,他趁有好伸手进外套口袋里时起身——数枚竹叶朝右半身几乎以纵一列的形式飞来。他朝左逃——这次换成左半身成为目标。他朝右跑。运动量虽说不上剧烈,但紧张却使疲劳程度倍增,汗水从他的额上一滴滴落下。

  「只会逃可赢不了喔,春明。」

  从旁靠近的柊边笑边戳春明的痛处。

  春明的视线朝着有好,小声反驳。

  「你就算跟我这么说,我又没受过阴阳师的训练,又不懂符术?什么的是啥……——话说,你不是我的式神吗!?既然是这样就多少帮我一下啦!」

  柊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怎么,春明。汝希望咱救汝吗?」

  「废话!」

  「少撒谎了,汝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唔——可、可是我们不是一心同体吗!?」

  「这跟那是两回事。式神不过是从属——没有主人命令不可擅自行动。」

  「那、那么快救我!」

  「这么抽象的命令咱听不懂。」

  阻止想回嘴的春明的,是有好。在春明与柊争论之时,排山倒海的连续攻击宛如不曾存在般乍然停止,盯着他看的有好吐出特大号的叹息。

  「我听说两位成为主从不过多久,即使如此也太难看了……你这样还算是与我们土御门家相对之安倍家的当主吗?」

  有好的声音蕴含着失望与批评。

  羞耻和怒火成为热度点燃春明的脸颊——他觉得太不合理了。春明确实具有视鬼的能力,但却不是阴阳师。突然持有式神、转学来此、受人挑战「斗术」——无论是哪件事都太不合理了。

  只不过,抱怨毫无意义——脑中深处清醒的部分要他平复激动的情绪。

  抱怨并不会改变现状。既然如此,现在若不尽力而为,往后必将后悔。这件事春明曾经切身体会。

  戴着大大棒球帽的儿时玩伴与浸湿他右肩的鲜红闪过脑中——直冲脑门的热血渐渐冷却。春明边为随便要求柊帮忙的自己感到羞耻,边紧咬牙关,细细品尝齿缝间的苦涩。

  相反地,有好则是放松表情,脸上浮现柔和爽朗的微笑。

  「春明同学,我刚才说结束『斗术』的方法,只有其中一方失去意识或是破坏结界。不过,我收回这句话。」

  「……咦?」

  指缝中夹着竹叶,有好举起右手指向春明头上——指向柊。

  「把你的式神——天一让渡给我。」

  「咱拒绝。」

  即刻将拒绝说出口的,是柊自己。

  「咱不打算跟随安倍春明以外的任何人。哪怕他不再属于安倍家,只要他一息尚存,咱便不追随任何人。」

  脸上浮现微笑,真要说的话,柊以轻松的语调宣告。

  但春明却超脱道理,在她的语气中感受到话中所蕴藏的绝对誓言。

  「这样吗。」

  有好寂寞地微笑——将无力垂下的右手反手向上一挥。春明扭身避开飞来的竹叶。再次用完手中竹叶的有好把右手放进口袋中,仅仅一瞬,视线离开了春明。

  ——就是现在!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明朝有好撞去,他虽然不擅长长跑,对短距离冲刺却颇有自信。有好身高很高,站姿四平八稳,但只要瞄准他的脚,说不定能让他跌倒。跌倒后……老实说他一点计划也没有,只能顺势而为——不,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办法!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右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的有好伸出空出来的左手,像是招手般动了动食指与中指。接着——

  「其为重。」

  整个背后遭受平底锅重击的冲击与痛楚袭向春明。他连说出「好痛」的机会都没有,压力就盖上趴倒在地上的春明背上。空气擅自漏出口中,头脑因疼痛与缺氧而晕眩。

  他想尽办法移动还自由的脖子看向自己的背。什么也没有——不,背上正中央的部分出现了外套没有的色彩。光以颜色春明就想到了色彩的真身。

  「——竹……叶。」

  声音宛如呻吟,却似乎传进了有好耳中。

  (插图)

  「没错,就算离开我的手,只要不解除术式,叶子就与我相连。因此我也能要它回来,给它新的命令。」

  边说,有好边同时以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指向柊。接着——

  「其为封。」

  「喔喔。」

  柊的身体被拉向先前春明背对的墙壁。

  刺进墙内的竹叶在墙上画出巨大的五芒星,发出犹如闪电的光芒缠上柊的身体,剥夺她的自由。柊一如往常「嘻嘻嘻」地笑了。

  「汝之一言可为刃、可为重、亦可为封印吗。越来越有趣啰。」

  「我参考的是《今昔物语集》中祖先的轶事。」

  「是《安倍晴明随忠行习道语》中,用竹叶压扁青蛙的故事呢。」

  「您知道啊。」

  「咱还在场呢。」

  不知该判断为玩笑或是认真的有好挑起一边眉毛,柊又「嘻嘻嘻」地笑了笑。

  有好将视线从柊身上别开,再次取出数枚竹叶,将其中一枚射向春明。竹叶划过春明的左脸颊刺到地上。一阵刺痛扩散开来,什么东西滴下脸颊——脸颊被划破了。他在如此自觉的同时,看见血滴滑下地板。

  「现在开始进行你与柊大人的解除契约之仪。要是抵抗,竹叶接下来就会刺中别的地方。」

  春明隔着刘海仰望有好,「你为什么想要柊?……」开口问出纯粹的疑问。

  有好沉默了一瞬,立刻露出微笑。

  「表与里的统合——这是土御门家的悲愿。为此我需要足以称为里的象征的她。」

  「什么跟什么啊……我听不懂。而且,柊的意愿就——」

  「差不多——该请你闭嘴了。」

  有好移动到春明正前方,单膝跪下,用左手把春明压到地板上。

  「唔!呜……」

  春明边因痛楚与屈辱呻吟,边左右摇头。与地板摩擦痛弄了脸颊与鼻子,但只要能不让对方随心所欲,他就算卯起劲也要继续挣扎下去。有好「啧!」了一声,用压住春明的左手一把揪住他后脑的头发,向后一扯。

  听着啪叽啪叽头发被拔下来的声响,春明叫了声「好痛!」,盖住眼睛的刘海摆向一旁,清晰的视野中映照出有好毫无表情的脸。

  「来——将天一交给我们土御门。」

  春明将视线移开逼近的竹叶——此时——

  啪叽——……

  薄冰碎裂般的声音响起,形成结界的四枚竹叶当中,有好背后的两枚变成宛如焦炭的颜色后粉碎消散。剩下两枚则是露出地面的部分一扭,折成了两半。

  「——什么!?」

  察觉异状的有好松手放开春明,以惊愕的表情起身。

  「结界——为什么!?我的术应该完美无缺才对啊!」

  红色的墙壁消失无踪,在另一头观战的学生因突如其来的事态开始喧嚣。

  在混乱当中,伴随结界消失取回自由的柊靠近春明,一口气吹飞了留在春明背上的竹叶。

  「谢、谢谢你…………柊。」

  「别误会了,这是娱乐咱的回礼。下次请好好下达命令喔,吾主。」

  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柊低语道。

  「土御门有好~~~~~~!」

  下一瞬间,光流的脚底嵌进困惑的有好脸上,那是记漂亮的飞踢。

  平安着地的光流瞥了后仰倒地的有好一眼,一声「前鬼!后鬼!」呼唤自己的式神。

  在地上待机的两只小鸡身体围绕在浓烟中,随后出现了一个管家装扮的少男,与身穿焦茶色洋装的女仆装扮少女。

  年轻男子轻轻松松地一肩扛起从压迫中解放,正想起身的春明。

  「——蛤?」

  「前鬼、后鬼,直接朝餐厅GO!」

  少女背上的光流指向走廊前方一下令,管家装扮的少男与女仆装扮的少女便异口同声地回了声「Yes!Ma`am!」,以惊人的脚力离开了现场。

  ※

  餐厅高朋满座,但由于午休已经开始了十分钟以上,因此出入口附近并不拥挤。

  管家装扮的少男与女仆装扮的少女在出入口附近停下脚步。

  「春明同学!光流!柊小姐跟前鬼还有后鬼!这边这边!」

  从管家装扮的少男肩上被放下,阔别数分再次以自己的双脚踩上地面的春明直直地接收到这声呼唤。顺着声音来源看去,窗边的座位上,一位背着竹扫帚的美少女——田村三铃向他们挥手。

  「三铃!」

  ——光流兴奋地呼唤她的名字。她跳下女仆装扮的少女的背,跑向自己的朋友。春明也跟着光流,走向窗边的位子。

  三铃起身张开双臂迎接友人到来。当然也张开双手的光流扑进她和缓隆起的胸部,紧紧的拥抱似乎听得见「啾~」的声响。

  「抱歉让你久等了,三铃。」

  「没关系,可是我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一再向你道歉,不过三铃你听我说。」

  「嗯嗯嗯,我听我听——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先吃午饭吧?」

  光流回神,微微点了一下头。她放开三铃,在管家装扮的少男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翻开女仆装扮的少女递给她的菜单——然后,管家装扮的少男跟女仆装扮的少女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春明眨了眨刘海后方的眼睛,走向三铃。

  「春明同学也先坐下吧?」

  「那、那个……」

  「奇怪?难道你忘了我是谁吗?」

  「不、不是,我记得!……田村同学,对不对?」

  「正确答案!——可是用姓称呼有点拘谨,叫我三铃就好了喔。」

  「那、那么……三、三铃同学?」

  「是,什么事,春明同学?……」

  三铃露出微笑,端正坐姿向他敬礼。春明正想开口,但却找不到话题,就这样不动了。

  双方面对面数秒——三铃放下敬礼的手,搔搔自己的脸颊说:

  「——总之先坐下,然后贴个OK绷吧,春明同学?」

  春明阖上嘴,像是要藏起染成红色的脸颊般深深点头。

  「咦咦春明同学跟人『斗术』转学第一天!?」

  餐桌另一头的座位上,三铃停下手大叫。

  在三铃身旁高雅地吃着三明治的光流皱起脸回道「春明大人是被害人」,三铃便立刻察觉了什么,倾身向前。她用手挡住嘴巴,问正在咀嚼亲子丼的春明。

  「难不成,对方是土御门有好?」

  春明一点头,三铃便说了声「果然」,露出苦笑。

  「你、你们认识吗?」

  「我们同班,从国中部开始就一直都是。」

  重新坐回椅子上的三铃这么说着,拉了拉西装外套的衣领。这么说来,三铃的外套跟有好的同色。

  「这间学园会依照异能与家世分成四个班级,因此属于哪个班级相当受到重视。在自我介绍跟报上名号时,会先报班级再报学年也是因为如此。为了方便区隔,各个班级外套的颜色也不同,基本上也不会转班。」

  严肃的表情一转,露出微笑的光流滔滔不绝地开始解释。春明边说「是喔~」,边环顾餐厅,看到黑与红之外,还有蓝色跟白色的制服外套。

  「水班黑,火班红,木班蓝,金班白。大致说来,水班是凭依系及里继承人,火班是表继承人,木班是具有才能的一般家庭、或非继承人的咒术师家族之子,金班则是具有妖怪与怪异血统的人——是如此区隔的。」

  「妖、妖怪血统是……」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汝不也是吗?」

  朝头上传来的声音望去,在空中盘腿坐着的柊用烟管指着春明说:

  「传说汝的祖先——安倍晴明的生母是白狐——白色的狐狸。既然如此,生为他子孙的汝不也继承了白狐的血统吗?」

  「唔……」

  春明一时语塞,啜着豆皮乌龙面的三铃则是笑着对他说:「妖怪血统的话我也有喔。」

  「咦?可、可是三铃同学不是火班……」

  「这就有点复杂了。我的祖先叫做坂上田村麻吕,他在朝廷担任武官的时候也有消灭妖魔鬼怪。」

  「坂上田村麻吕是征夷大将军的那个人?」

  「没错没错,就是他。」

  「他、他应该不是阴阳师,是在历史上留名的伟人,也是武人吧?」

  「哎呀,春明大人。」优雅啜着红茶的光流说:

  「传承中驱除妖魔鬼怪的主角,比起阴阳师,不如说武人还要多一些喔。」

  「据说消灭咱的源赖光也是武人呢。」

  柊深有感触地补充道。

  「我自己取名叫武斗派阴阳师,不过那个田村麻吕先生对应该消灭的鬼女一见钟情,因缘际会最后把人家娶回家了。所以我们家族继承了武斗派阴阳师与鬼女的血脉,不到一定年纪不知道哪边的血比较浓,因此也到了国中才进入这所学园就读。」

  「是、是武斗派阴阳师就是火班,鬼女就是金班的意思吗?」

  三铃摇了摇头。

  「虽然鬼女确实是金班,可是武斗派阴阳师是木班。」

  「那、那么三铃同学为什么是火班?……」

  「因为我是在武斗派阴阳师中血特别浓的『田村麻吕』,所以才是火班。继承鬼女血脉特别浓的人则是取做田村麻吕之妻的名字,叫做『铃鹿御前』,可是他们却是水班——很复杂吧?」

  春明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发现不懂装懂没有意义,老老实实地点头。

  三铃用手指搔了搔脸颊,带着苦笑说了声「我想也是呢」,咬了一口豆皮。

  「——话说回来,刚才『斗术』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拿起最后一个三明治,光流开口说道。

  用筷子夹起乌龙面的三铃重复了声「不可思议的事情?」,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包围春明大人与土御门有好的结界——正确来说,应该是结界关键的四枚竹叶,其中两枚突然碎了。」

  「竹叶碎了代表……——咦咦!?土御门同学的结界坏了吗!?」

  「是的,感觉痛快无比。」

  露出开朗的笑容后,光流的眉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结界会突然崩坏——真的十分突然喔?两枚竹叶几乎是同时粉碎,土御门有好再怎么说也是土御门有好,就术法方面分明具有高超的技术与实力……柊大人有察觉到什么吗?」

  漂浮在春明头上的柊将看向一旁的视线移到光流身上,接下来瞥了春明一眼,「哼~」地一声露出薄薄的微笑。

  「说不定是看不下子孙吵架的安倍晴明动了什么手脚呢。」

  光流似乎把这句话当作玩笑,说了句「柊大人真是的」,轻声笑了。在她身旁一起发出笑声的三铃一瞬间将视线移向春明——他的心脏跳了一拍。

  但三铃立刻将视线转回光流身上,露出苦笑。

  「不过,神仙打鼓有时错,说不定是土御门同学状况不好喔?他最近早上都很早来,放学后好像还留下来查资料。」

  「这——不无可能呢。」

  「对吧?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们吃饭吧。」

  光流回答「也是呢」,咬下了三明治。

  把餐具放回回收台,回到座位,只有三铃还留在位子上。

  「光流被学长姐借走了,在那边喔。」

  三铃以视线指示方向,他却无法在仍旧人满为患的餐厅里找出光流的身影。

  春明慢吞吞地回到原来的座位,端正坐姿后,「那、那个,三铃同学」,呼唤了眼前美少女的名字。

  「那、那个,谢、谢谢你找我一起吃午饭。分班的事情也好,我什么都不懂,该说是真的很有帮助…………还是……」

  「毕竟是转学第一天,这也没办法嘛——不过,太好了。」

  春明眨了眨刘海后方的眼睛,他听不懂「太好了」的意思。

  三铃脸上浮现苦笑,继续说道:

  「我邀得很强硬对吧?所以在想,不知道会不会被讨厌呢~有点担心。」

  「才、才不会讨厌!」

  「呵呵呵……春明同学人真好——对了!早上的事我还没谢谢你呢。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是谢礼,不过我准备了一点东西。」

  三铃把手放到背后,拿出一个托特包——看来她放在背与椅背之间。她把手塞进托特包中,开始翻找。

  「不、不用谢礼啦……我最后还昏倒了……」

  「那不是春明同学没有逃跑,帮了忙的证据吗?——啊,找到了找到了。」

  三铃从包包中拿出的手中,握着塑料扭蛋。红色与透明构成的那个,毫无疑问就是春明爱不释手的转蛋玩具。尽管知道盯着礼物很没礼貌,他还是身不由己隔着刘海凝视着转蛋。

  「我原本想请你吃午餐的,可是我想春明同学一定不会接受,才换成这个。来,给你。」

  这么说着,三铃把扭蛋放在桌上。

  春明犹豫了一阵,朝转蛋伸手。那一瞬间,开朗的笑容在带着些许不安的三铃脸上扩散。光是如此就足以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春明几乎在意三铃的存在到了这种程度。说也奇怪,他对这不反感,但仍旧觉得奇妙——春明早早打断无穷无尽的自问自答,道了句「谢谢」,握住扭蛋。

  扭蛋的内容物,是搭在弦上的弓箭木工。箭羽附近系着绳索,能作为吊饰使用。同为内容物的说明书上写着「流传后世的传统工艺系列~木工~」。

  「我在保健室那边的福利社买的——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吗?」

  三铃的声音中蕴含着笃定。

  「我是很喜欢……你怎么知道?」

  相对的,春明的声音摇曳着惊讶与疑惑。

  三铃再次把手伸进托特包中,拿出一个小包袱。大小比手掌大一点的包袱看起来不像是包袱布,而是用和风花纹的手帕包的。

  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出现的是与春明手中如出一辙的扭蛋。红色与透明的扭蛋旁是似曾相识的说明书与小型木制葫芦。

  是祖父丧礼当天,春明掉到庭院里的那个扭蛋。这个系列比普通的扭蛋还贵,个数虽然不多,但由于不是仅有一个,所以同样的东西在世界上还算是有流通。但春明只消一眼就直觉知道,这个是自己的扭蛋——那晚,从他手中掉落的扭蛋。软禁期间,不管在找庭院中找了多久都找不到的扭蛋,如今就出现在眼前。

  「为什么,这个会…………」

  「春明同学的爷爷丧礼当天,我在那个家的庭院里捡到的。这是春明同学的吧?」

  春明小声答了声「嗯」,抬起头发现三铃看着自己。她的脸上浮现笑容,但眼角与嘴角却蕴含着苦涩,平常跳动飞舞的发梢看起来也很没精神。

  这时,春明的脑中,回想起那晚伫立在樱花树上的少女身影。虽然没看见脸,但闪耀般白皙的肌肤、清流般飘逸的长发与身上红色的外套确实烙印在他眼中。而烙印在眼中的身姿,没有任何一丝不协调地与眼前的三铃重叠,使春明不由自主「啊!」地惊呼了一声。

  「难、难道说,那天晚上在樱花树上的是……三铃同学?」

  三铃张大双眼。

  「咦……咦咦!?你、你看到了吗!?我被看到了吗!?呜哇啊~~~好丢脸!不、不是这样!我不是偷溜进去的喔!一放学我就离开学校,可是到了的时候就已经是晚上,丧礼也结束了。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爷爷道别,忍不住照以前的习惯从庭院打扰的时候,这个扭蛋就掉了下来。我在庭院到处找失主的时候,突然有好多人跑出来,我一不小心就直接带回家了……啊啊~~~对、对不起!」

  三铃双手掩面趴在桌上,指缝间可见的肌肤染成了红色。春明几乎是反射性地「我、我没生气,没关系啦」这么回答。

  「比、比起这个,那个,三铃同学,你跟我爷爷认识吗?」

  「……我的老家在春明同学的爷爷家附近。」三铃双手遮着脸抬起身,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这么说。

  「我的爷爷跟春明同学的爷爷很要好……我也好几次到府上叨扰过。」

  「是这样啊……」

  「嗯,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随便闯进去对不对。再怎么亲密也不能当随便——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把两手放在大腿上的三铃深深鞠躬致歉,脸色完全回归原样。

  春明微微松了口气。

  「……话、话说回来,容我冒昧一问……」

  「什么什么,问什么都行!」

  在三铃的气势驱使下,春明下定决心。

  「三铃同学的家附近,有没有个跟我同年,叫做太郎的人?他戴着大大的棒球帽,眼睛很大……」

  「嗯~……有几个什么什么太郎,可是没有名字光叫太郎两个字的人喔——那个太郎是春明的朋友吗?」

  春明抿起嘴说「我想应该是儿时玩伴」,拿起手帕上的扭蛋。

  「……我以前不喜欢扭蛋。会开始玩,也是为了跟说看得见妖怪的我是骗子的同学炫耀,沉浸在优越感里……」

  春明从刘海的缝隙间偷瞄三铃的样子,发现她盯着自己看,做好听他说话的准备——春明继续说道:

  「可是,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在爷爷家附近转扭蛋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这样不行喔』。那个人就是太郎。他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作弊对不对?不可以作弊喔』。」

  「你有作弊吗?」

  「……有。可是那是我第一次被识破。太郎说:『转蛋就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才好玩。作弊一点都不好玩。作弊会没有朋友喔。』我逞强回答:『没朋友刚好。』,然后他就说:『我不要。』,开始哭……我也开始想哭,结果两个人就在店前面大哭了一场。」

  「真青春呢。」

  三铃收起手帕说,与戏弄般的声音相反,她的眼神十分温柔。

  「哭了个过瘾后,我第一次不作弊转扭蛋。然后在转到的玩具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送给太郎……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喜欢扭蛋了。去爷爷家的时候我一定会跟太郎玩。可是因为一点事情,过了两年后就渐渐疏远了……现在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你想见他吗?那个太郎。」

  春明缓缓左右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好好的。所以,就算只有近况也好,我多少也想知道。」

  「这样啊……对不起,我帮不上忙。」

  春明再次摇头。随后,光流踩着轻快的脚步声归来。

  ※

  结束无比充实的一天回到房间的春明,在晚饭后受到猛烈倦怠感的袭击。他做好了洗澡的准备,却没有力气入浴,决定扑到床上先稍微躺一下。

  「啊啊~……累死了。」

  他边嘀咕边扭动身躯翻身朝上。虽然看不到柊的身影,但能微微感受到她的气息,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身体渐渐沉到床铺里的同时,意识反而逐渐清晰。

  「年龄不详的老师跟巨大小鸡、被狐狸附身的女孩子、咒术史、分成表里的家族、『斗术』……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能张开结界的高中生。」

  他取代数羊细数今天发生的事件,一苦笑起来,左脸颊便传来一阵刺痛。他想尽办法举起右手,摸了摸中午三铃为他贴的OK绷。触碰OK绷的左手背上也有大大的OK绷,无力放在床上的右手背上也有OK绷……

  「满身疮痍——或许有点夸张?可是伤还真不少啊……我才刚转来第一天的说。」

  虽然说转校并非他所期望,一无所知被丢进新环境中还受了伤。不只被至今为止连存在都不晓得的亲戚要求决斗,还让对手失望、被他又踢又踩。更重要的是——

  「培养阴阳师的学校吗……」

  他搞不懂——这才是真心话。

  再怎么说,他以为阴阳师只存在于故事中。

  「很没道理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眼睑缓缓落了下来。

  「……虽然搞不懂……但我是第一次觉得上学有趣啊……」

  沉入黑暗中的春明微微笑了。

  「嗯……感觉,还过得去,爷爷……」

  ※

  「小春。」

  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他看到身穿和服便装的祖父站在熟悉的祖父家庭院里。

  春明坐在缘廊上应了声:「什么?」

  「小学好玩吗?」

  「……不好玩。」

  皱起眉,春明老实地回答。祖父不改笑容又问「为什么?」,春明握着膝盖回答「谁叫……」,噘起嘴。

  「只要说他们的事情,就会被说在说谎……」

  边说,春明边看向缘廊角落。眼前出现全身布满皮毛三只眼睛的什么、穿着和服的小鬼、长着手脚的茶杯——等等,长相奇特的存在。

  怪异——或是称为妖怪的存在。

  「之前说看得到的人也都说看不到了,说什么也没有了。」

  「因为人很聪明啊。」

  祖父苦笑着在春明身旁坐下。

  「本能知道,说看不到活得比较轻松。话是这么说,我们也不是不聪明。我们有我们的使命。」

  「使命是什么?」

  「这个啊……像是工作吧?」

  「什么工作?」

  「连系他们与人类的工作。」

  祖父摸了摸一旁小鬼的头。

  「他们具有人没有的力量,存在于与人不同的道理中,所以非常容易被误会。不只这样,一般人还看不到他们,所以误会会越来越深。那种时候,我们就要做为他们与普通人之间的桥梁。」

  「那要怎么做才好?」

  「用自己的眼睛跟耳朵好好看,好好听就好。」

  「就这样?」

  「就这样喔。可是,这可不容易啊。因为人都戴着叫做知识与感情的有色眼镜。有色眼镜偶而会产生很厉害的假象,扭曲真实。可是有些东西不看就不了解,所以好好对话也很重要喔。」

  祖父看向庭院,春明也转头看去——瞪大双眼。

  眼前不是熟悉的祖父家庭院,而是纯白的病房。仅仅一张纯白色的床上,是一个小孩——他坐起上半身注视着窗外。春明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但一旁大大的棒球帽却诉说了他的身份。

  「……太郎。」

  他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小孩了。猛然一惊,往下一看,他的手不再是孩子的手;也称不上是大人的手。在一旁的祖父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独留高中生的春明一人伫立在白色的走廊中。

  「是梦……」

  他嘟哝着,再次看进白色的病房,太郎从床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身穿十二单的美女背对着窗户伫立着。

  她是个具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发与琥珀色柔和双眼的美女。除了双眼颜色不同之外,她的脸与百叶箱前见到的美女如出一辙。

  美女直直地看着春明,接着缓缓张开口。然而不会读唇语的春明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她的双眸中寄宿着温柔与悲伤,一次又一次地诉说着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会,跟我……」

  发问的同时,春明踏出一步。

  忽然,病房瓦解崩毁——梦境结束了。

  ※

  在床上醒来的春明打了个大呵欠坐起身。

  看了一眼枕边的时钟,他发现现在刚过晚上八点。

  「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去洗个澡吧。」

  自言自语的春明抱起睡衣与内裤打开寝室的门。寝室隔壁是摆着电视柜、矮桌跟三人座沙发的客厅。

  「好大——话说太大了吧。」

  再次环顾室内,春明苦笑着嘀咕。

  宇罗乃寮学园高中部的宿舍就外观及内装来说都是公寓,而且还是足以冠上高级两个字的公寓。春明听说安排自己住的房间是标准的单人房,却有独立寝室与客厅。浴室与厕所不只各有分别,浴室里甚至还有洗脸台兼更衣间。

  「好豪华的监狱啊。」

  这不是讽刺,是他直率的感想,同时也是事实。

  他直接穿过客厅,打开更衣间的门——视野被染成一片白色。是水蒸气。他睁大眼看向浴室的方向,发现应该关上的门开着。

  「怎么打开了?」

  他怀疑地朝浴室里瞄——看到水气的另一头有动静。是人。下巴以下的部分都浸在浴缸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装不下,膝盖以下交叉着,露出了水面。

  「喔喔春明,咱先洗啰~」

  一面这么说,浴缸里的人——柊把脚沉入浴缸内,取而代之坐起上半身。

  丰满的胸部伴随着水声露出水面。

  「呜哇哇哇哇哇!」

  一瞬间全身染成红色的春明连忙转身,但袖子被某个东西勾住的他却一步也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看见从浴缸中倾身向前的柊用烟管勾着自己的袖子。他像是要从依稀可见的乳沟,与贴在染成桃色肌肤上的银发逃开般,转头向前。

  (插图)

  柊「嘻嘻嘻」的笑声在浴室中回响——此时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春明头也不回逃出更衣间后,在背后关上了门。接着直接把后脑勺靠上门扉,滑到地板上,仰望天花板口吐叹息。

  多余的热意从体内散去——……在他发呆的时候,像是演歌般、音调抑扬有致的哼响从门的另一头传来。

  春明像是为自己打气般嘀咕了声「——好」,再次站起身。

  他轻轻敲了两下,不等响应就直接打开更衣间的门。视野被热气染白,不过这是第二次了,所以他并没有特别讶异。一站到浴室前,手肘倚在浴缸边缘、将下巴靠在手臂上的柊便朝这里看来。

  红色的双唇释放着甘甜的性感,描绘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偷窥还真不害臊呢。」

  他不理她的玩笑,边注意不让柊的身体进入视野之中,边探出藏在背后的右手。

  笑容自柊的脸上消失,绿色的双眸缓缓睁开。

  「那、那是————」

  春明像是要从颤抖接近的双臂中逃开般退后半步,他的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支一升瓶,瓶上的标签写着「大吟酿」。

  「这是奶奶送来的。」

  边说,春明边拔起瓶栓,将大开的瓶口朝向柊。

  「我有想问的问题——可是,你一定不肯平白无故告诉我吧?」

  「汝还挺识趣的嘛。」

  柊边笑边把左手肘搁上浴缸边缘,用左手托住下巴,伸出右手。她的手中握着不知从哪拿来的大杯子。

  春明倾斜酒瓶,把酒注入杯中。

  瓶中的内容物倒了将近一半后,他抬起酒瓶,拴上瓶口。

  「今天就这样。」

  「……真没办法。」

  虽说稍有不满,但柊不讨价还价,立刻啜了一口。白色的喉头上下移动。——不知不觉间,酒杯变成了烟管。她拿开烟管,呼出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烟。

  「哈……又活过来啰。」

  「既然复活了,差不多可以了吧?」

  柊衔着烟管点头。

  春明把一升瓶放在更衣间的地板上,背对浴室盘腿坐下。

  「说话时不是该看着对方吗?」

  「也有不看比较好的时候吧。」

  柊「嘻嘻嘻」地笑着,在浴缸中大字型伸展。虽然头跟手脚都伸出浴缸外了,但没问题。抬头仰望天花板,她叼着烟管灵巧地说起话来。

  「那么春明,汝想知道什么?今天遇到的姑娘们的内裤是什么颜色吗?还是三围吗?……」

  「什——不要乱讲!就、就算我问了,你回答得出来吗!?」

  「全部无法,不过坂田家的姑娘、光流与三铃三人可行喔。」

  「——!?」

  血液与热气再次集中于春明终于冷静下来的脸庞。他像是要甩开热气一般左右甩了甩头,怒吼:「少捉弄我!」浴室中响起柊「嘻嘻嘻」的笑声——好像真的是玩笑。

  「我想问的是你的事。」春明坐正姿势,说。

  「——先说清楚,我想知道的可不是你的内裤跟三围啊!」

  他以防万一这么补充,浴室里传来咋舌的声音。

  为了改变现场的气氛,春明刻意咳了两声。

  「我想知道你——不对,我想知道柊为什么凭依在安倍家,而不是土御门家的原因。」

  「知道又如何?汝要把咱让给那个土御门家的少爷吗?」

  尽管飘着玩笑气息,柊的声音亦十分正经,因此春明老实地点头。

  「看你的回答,我也会考虑这点。」

  「做了这种事,汝可是会被赶出这所学园喔——即使如此也无妨?」

  「…………」

  春明一词穷,柊便叹了口气。

  「再怎么说,咱有这么碍事吗?不就稍微跟汝闹着玩吗?」

  「什么稍微——而且跟不是阴阳师的我相比,跟更优秀的阴阳师在一起,对你来说不也比较好吗?」

  「咱不明白什么叫比较好,不过若是技术,从今以后再学便可。咱可没愚蠢到会拿种子跟盛开的花朵比。」

  「又不是学了我就一定会变成阴阳师。」

  柊呼出一口闪耀的白烟——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绊倒被狐狸附身的姑娘,轻而易举地打破汝口中的优秀阴阳师张开的结界,还真敢说呢。过度的谦虚可是会讨人厌喔,春明。」

  不禁回过头的春明视线前端,柊眯起绿色的双眸。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汝真的以为咱不知不觉吗?若是如此,咱或许太高估汝了呢——话是这么说,咱也不会对汝失望就是了。」

  春明咽下一口口水。

  「你……知道多少?」

  「咱说过了吧?选择安倍家当主的不是咱,也不是汝的祖父。是因为于跟汝跟汝的祖父一样,才当上当主的。」

  边说柊边起身,春明连忙看回前方。但下一瞬间,他的下巴却硬是被抬了起来。握着他的下巴的是柊干燥的左手,她本人则是一如往常地在便装外披上红衣,飘浮在空中。她的长发与肌肤丝毫不见方才入浴的痕迹。

  对瞠着双目全身僵硬的春明露出妖艳的笑容,柊用右手的烟管拨开春明的刘海,在更衣间的灯光下现出平常隐藏于后的三白眼。

  「安倍春明。」

  柊俯视纯白眼白中毫无光泽的漆黑瞳孔低语。

  光是被称呼名字,就使春明的肩膀抖了一下。

  柊的左手从春明的下巴摸上他的脸颊,脸一口气靠了上来。

  湿暖的气息搔着春明的嘴唇。

  「咱绝对会让汝成为安倍家的当主——和汝的意思无关。这是千年以来,黑暗与黑暗的约定。」

  「等、等一下,此为当主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是当主吗?」

  「还真爱问啊。不过那么点量,就到此为止。」

  这么说完,柊翻过压住刘海的烟管,在春明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好痛!」

  与轻响相反的剧痛使春明反射性地用双手按住额头,就这样顺势向后倒在更衣间的地板上。

  柊「嘻嘻嘻」的笑声传进耳中。

  他眼角泛泪,正想起身抗议。

  「……柊?」

  但柊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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